【东方乌沉，阴云压顶，饶是风雨飘摇。坤宁宫里掌了灯，仍是一派烟香袅袅的温温脉脉，明晃晃的烛光里，面有怠乏，昨夜那场疾风骤雨，叮叮咚咚，辗转难眠，累得日里半点精气神也无，好容易打发众人散去，至最后一位窈窕身影没入珠帘后，身便往石青色的金钱引枕上歪，步摇衔珠在耳侧晃一晃。】
【还不等说什么，外头轰隆一声，便是瓢泼大雨，柔荑撑一撑额，似有两分庆幸。】
还好将人都打发走了，不然这雨下来，不知要留着磨蹭到几时。
【嘟囔了一句，伸手要搭惠同，跟着抬一抬身。却是白露自外头进来，一手小心翼翼的稳住珠帘，不叫碰撞出声，喊一声娘娘，说是嘉嫔还在外未走，叫雨给淋住了。】
【珠履定下，居高临下的站着时，不自觉就是颔颈微扬。】
没带伞么？
【反问一句，料也无下文，压了压被这天气带起的两分烦躁三分懒意，重又坐了下去。】
【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佛门深阔殿宇中的一座金漆泥塑，试图丢开自己心里的欢喜厌恶，然后一视同仁的去看每一个朝着凤椅拜下的人。】
【是，朝着凤椅，而不是朝着我。】
叫进罢。

【早早起身，净身梳洗，端的是身为宫妃的礼仪规矩前去叩拜中宫坤宁之地，沿着长长的青石板路一直往前，不见停顿，脚下踩着的花盆底发出哒哒的声响，身后宫人唤一句，娘娘，您的东西掉了，这才站定，从她手中接过绢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重又执在了掌心中，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被遣返的未必就不好，留下来的，兴许才是最后通往的深渊。】
我不能回头的，是自己选的路，没人逼我。
【宫人满腹狐疑望了我，那双清澈的双眸像极了我的额娘，她总是痴痴的倚靠在门上盼望阿玛可以过来多看她一眼，就可以心满意足，街面上随意朝着大人要糖果吃的小孩子，就是这个样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其他人身上，除却死亡，我甚至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出路。岁月蹉跎之下，一年又一年，光辉了那个男人，燃烧的是她自己的青春年华，无数次询她可曾后悔，得来的都是甘之如饴，那一刻，我很不能理解，可如今，我晓得，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她选择了情爱，我要的是大多数人的臣服，殊途，而同归。】
【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的伸手触上了她的眉眼，寸寸摩挲，停在了白皙的颈骨处】
你也不必懂，待二十五岁出宫，自有你的良好姻缘候着你，我只希望，他会一辈子都待你好。
【她浑浑噩噩的点头，陪着我到了坤宁殿前，随着诸妃入内，口诵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逃不过的就是上位对下位的叮咛，要和睦六宫，为皇家开枝散叶，这都是场面上的话，左耳进，右耳就出了。】
【天不见怜，小雨转大，伫立在外头，被困了个实打实，想要冒雨而行，终还是缩了头，因此而病，耽误了有可能的侍寝，莫不可惜，劳惠同再向里间通禀一句嘉嫔要留下叨扰皇后的清净了。】
【抬腿而入，再行大礼，嬷嬷们教的做的丝毫不差，这是紫禁城，容不得我的任性，也见不得宫外的自由，双手交叠，额头稳稳当当的叩于其上。】
大雨不停，臣妾董佳氏冒昧而入，请皇后娘娘海涵。

【狂涛似的厉风，裹卷了水汽，梁栋斗拱，檐桷铁马，一阵乱响。我自第一夜，就嫌这丁玲脆响不合时宜，一如我进宫那一日起，便也成了诸多人眼里不合时宜的那个。我偷偷想过，这叫命，但是却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好命。】
无妨，天都留你，遑论本宫。
【她们的跪拜大礼，于我而言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舒意，只是每每我低头瞧去时，石璧几阶，早已铸成了泾渭分明，她们跨不过来——而我，我想下去吗？我听见自己心里的一阵沉默，三心二意的浮华，至少我不能免俗。】
【一息叫起。】
素日你离的远，今个儿往本宫跟前坐坐。
【柔荑带翠，稳稳得压在膝头流水般软绵的烟霞银缕裙上，金丝银线衬着鎏金护甲上嵌着的猫眼儿，一明一闪，心思也尤如是。】
可有什么不一样？

【风声簌簌，那些声音一瞬不落的往自己耳中呼啸而来，我清楚入宫的目的，也明白要想做到，不是只能依靠自己，将目光瞄向了端坐在凤椅上的富察，她的出身和那位叶赫，两厢角逐，往后就有可能是你死我活，后宫嫔妃夹杂其中，三方的利益，昭然若揭。】
天和皇后娘娘想的都是一致的，自然可容臣妾容身之处。
【妻妾之分，早已经成了定局，我并不贪心，只想在这紫禁城活出属于自己的模样，不至被人远远的甩在身后，乾清的心思，坤宁和慈宁的局势，如置身棋盘，黑白交错，谁能吃掉谁，要靠本事。】
【继而起身，往她面前去】不管臣妾距离娘娘多远，心都是近的。
【坐到了她下首处，群琚的光芒遮了人眼，那些早已经到嘴边的话说的干脆利落，存了心思是要与她听】娘娘凤仪，六宫皆瞩目，独一份的荣耀，皆落在了富察和您身上。
【浅浅抿了唇，做了佟佳的口型】永寿后花园的花簇似开的格外鲜艳，臣妾侥幸曾从那里走过。
【护甲套划过自己手背，扛不住嘶了一声】不过哪一处的花都不如坤宁后花园的牡丹来的旺盛繁密，臣妾今日有幸。
【话落半晌】可否向娘娘讨一杯清茶来用？

【我容众人，尔等可容我。这是我脑海中蹦出的第一句，燕脂绘得樱唇轮廓细致，微微翕动了一下，像是到了嘴边无病呻吟的话，又囫囵往回咽了。烛火浮动，晦朔游移，面也跟着拢了一层不曾有过的澹然。就着言语中的“天”，也往深了讲。】
所思所想是否一致，本宫不知，但是本宫心中亦以天为大，一体同心。
【我见过各异的眼神，入宫前是宠溺和失望交替的眼神。入宫后，有审视、有探究，有不屑也有好奇，但好似还未有人真正拿心悦诚服来看我，也时时会想，若是长姐定会比自己做得好罢。】
【所以她几乎没什么隐晦的投诚之言，甫叫我心里跳了跳，之后是连真假都懒怠去分辨，就慢慢得蕴出一个笑来。】
好呀。
【我轻轻咬两个字，照单全收。】
心近好，就怕你们一个个拿本宫当外人，什么难处都不同本宫说。
【可到底，她能帮我什么，我能给她什么，又岂是一两句话就能敞开的。】
只是嘉嫔有句话错了。
这后宫中，富察不重要，本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乾坤清宁、六宫和睦。
【冠冕堂皇的话，好似也都能信手拈来，好似这种声言语在口中翻来覆去的多讲几遍就真能如意。就这样说着说着，说到永寿宫。】
【就是这样奇怪，说到永寿宫就意味着谈到昭妃，尽管她仍只是偏居一苑，称不得永寿之主。可提到坤宁宫，却又生出诸多的审视批判，生出取而代之的龃龉心思。】
【一时并未去接那句永寿宫，只摆摆手。】
给嘉嫔上茶。
【尔后才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了一句。】
嘉嫔入宫这些时日，可曾将整个后宫都走过一遍？

【从金陵来，称得上是跋山涉水，路途艰险，宫外的西厢房承载了我的梦，我在那里养了一只白兔，皮毛油光水滑，每一次，我都对它爱不释手，终有一日，它不见了，我发疯似的寻找，在墙根底下搜到了它。】
【成双成对的在一起，四只眼珠子骨碌碌的盯着我，朝它伸出了手，步步后退，我则步步往前，再往前，在它们要窜出去的时候，两只手提住了其后颈，空中来回扑腾，拔毛去皮，扔进了锅中，乃至于此时此刻，我仍然记得惨叫连连。】
【站在那里，我想不通我待它这么好，为什么要逃，油烟一起，一切都木已成舟，再难转圜。】
【而我，神色冷漠的选择了将锅盖合上。】
【约莫几分钟后，一道热腾腾的红烧兔肉就好了，撒上孜然和香菜，呈给了我那一位表伯公，没有告诉他事情的所有真相。】
【我只记得他吃的很畅快，虚伪的假面努力维持，我寻思，如若我不是好人，他也是凶手之一。】
【哪怕，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它要弃我而去，就该死。】
【外头天色明明暗暗，时不时一道惊雷扰人心绪，来的令人遂不及防，一张俏丽面庞描眉画眼，掩的另有乾坤。】
皇后娘娘有此言，便是今日臣妾所听的，最好。
【年幼之时就已晓得，骨肉之情尚且难靠得住，世上的情爱亦如此。故而无期待，便无更多的失望。】
【位在中宫，是多深的福分，这些女子都想问鼎，不包括我，这样的位置，前有虎狼，后有算计，没趣的很。】
【她应承的极快，嗓音柔柔，像是二月的春风滑过我心头，生平头一次，再望她的眉眼】
娘娘心善，紫禁宫闱，还早。
【我知她明面上的这些，暗地里对永寿还是有些膈，而疑心生暗鬼，就是我最好的机会，我喜欢的是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只有如此，我才会好过。】
【茶还是温热的，执在掌心，捂了少会儿】坤宁宫的总是格外香甜。
【茶盅略和茶沿相碰】还未曾都走过，好风景需慢慢观摩，一时都瞧尽了，往后又该如何？
【浅浅一笑对上首】后宫姊妹皆翘首以望，娘娘莫要让她们好等了。

【壁上几扇棂花槅扇窗，扭着不到头的万字纹雕，意在万寿万福连绵不断，最是透亮的明纸，此时也将外头劈下电闪雷鸣给映了个清楚，我有些无动于衷的看着，好似笃定那一丝一毫、一风一雨都吹打不到自己身上。】
【她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尽管很多时候，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说什么，这个位置太难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最好？
【我捻着这两个字在口中、在耳中。相仿的年纪，还未瞧遍人世繁华，什么是最好？】
【哦，不对，我如今是最好的。】
本宫不吝讲这些，也盼着嘉嫔，能叫本宫听些好的。
【然后才续着先前那看似不相及的一问。】你没走过无妨，本宫来告诉你，紫禁城，乾清、坤宁、慈宁位在中央一线，其余宫室事，分东西座落，包括永寿。
【这是我难得正经的一字一句。她不懂，她不知道，我从小被盖在长姊的优秀之下，从而生出的认命是怎样的。】
富察可以不及茂仪，但是昭妃之于皇后，无可比拟。

【风雨不停，人心难测，用两字足矣，诡异。茂仪氏的端庄沉稳，丰嘉氏的温婉，色彻氏的心直口快，无不在提醒我踏入后宫的这段路程从不是甚结束，而是开始。而眼前的富察氏，总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富了阅历，这一刻，我觉得我与她，是平等的，抛开彼此的身份和上下尊卑。】
【花开两面生，人生佛魔间，若问我世上何处最为动人，我答能攥在掌心且不被他人轻易夺走的才值得信赖一辈子，满腔的话语到了唇畔只恭恭敬敬化为了宫闱中的常用称呼。】
皇后娘娘。
【这是她的命，上三旗有上三旗的不易，下五旗有下五旗的苦头，不过总有共同之处，得到的想失去，失去的则拼了命的想搏一搏。】
【这便是骨子里的劲儿，夹杂着无穷无尽的欲望滔天，即便，利刃削，烈火烧。】
臣妾未曾入宫之前，曾在靖王府顽过一出皮影戏，剪辑的惟妙惟肖，正适合今日情景。
【定下心来】臣妾晓得。幼时研过佛经，虽不大通，依稀记得里有一句万佛朝宗。
【在她面前，我似一只蝼蚁。当一个人身边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可以为之孤注一掷，我可以放弃一切，只要能够达到我想要的目的，在所不惜。】
看似一字之差。
【向富察氏请缨】倘娘娘放心，臣妾择日便往慈宁宫，以表“孝心”。

【茶已换新，一壁随手执起描金点墨的杯盅，指肚挲了挲茶盅温润薄脆的杯壁，不管是那日大殿之上，还是如今两人同坐，她的意思始终都是明确的，没有半点的迟疑。我心里却开始迟疑，偶有纳罕，一如她讲的靖王府，我知道她是借着靖王的手进来，可我同样也知道，是靖王提议了中宫当立茂仪。】
【就着她那句皮影戏，我在想，隔着灯火阑珊，明明灭灭，是世人抛不开却也看不真切的锦绣繁华，可等人到跟前了，才会发现――我们也像灯下的影子演着自己的皮影戏，被规矩、利益、权势、恩宠，拉扯成提线木偶。】
嘉嫔愿为本宫着想，本宫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不擅信人，不善取信于人，大约更信的是日久见人心。一双眼儿把她半低的纤薄颈背如数收进，举着的茶盏贴唇细细啜了一口，清而微苦的茶汤还很烫，入口时就如一把绵绵毫针。】
可本宫却想嘉嫔先为本宫解惑，你这番作为，前头靖王知道么？

【外头风雨渐小，隐约流露出了些许微末亮光，足够看清我与她面上的神色如何，坤宁已不是头一次来了，哪怕是掰着手指头都能够拿捏的过来这其中更为深刻的含义，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这嘉嫔的位子。靖王除却让我单凭自己，其他的再无相告，还是我偷偷摸摸的猫在栏杆偶然听到了茂仪氏和富察氏的名讳，我料定，皇后一位，必然是要从她们两者中挑选出来。】
【其他，不过陪衬。】
【我没有猜错，富察氏得以中选，而茂仪氏也是除她之外第二尊贵的人物，然而这天下，哪里是能容得下同一物种真正比肩呢，她们之间，必然是要分出来个胜负。精雕细琢的皮影，栩栩如生的各色场景，堪比戏台子上的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只要还有客人想点，就没有结束。】
都是臣妾应当做的，松土施肥，都要讲究机缘。
【话语当中包含意味深长，实际这就是一场博弈，赌她信不信我。手里的茶盅如冬日的炭火，灼的人眼疼，喉间颇为难受，仍然将其吞咽下去】
靖王是臣子，就该竭力恪守本分，何况这是万岁的家事，后宫有娘娘和太后坐镇。
【仍旧还是坐着，揣了怀】臣妾得以入宫，也是“巧合”。
【是让她知道，这条路，我愿与她一起走，至于往后，容颜易改，江山如画，焉能一日道尽长安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