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眠是寻常。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长夜。
在这样一个，我尾随了日久的余相公行将休沐的长夜悄然而至之前。
我在没完没了的蝉鸣里走了没完没了的三圈，突生的喧嚣已经很难让我阖眼哪怕一瞬，我走得慢了些，最后足尖一点“登堂入室”般地入了堂门。
我游目四望，两道挺直的剑眉不禁往一处纠结，本就有些深凹的眼睛直衬着那对眉毛在脸上像都遮出了一片阴影。
此时又渐渐悄无声息起了。好似往日便是这般静。
然后我终于有闲情想一想白日斜插过的刺芒。
那些沉闷而愤怒。
几乎只要一眨眼间就可以数得清的老骥伏枥。
不过一眼望去——往日只顾盯着近处，甫觉得当下人围如堵，这世间不得不争斗哗变的纷争是如此之多，人们因为怒气而填充围堵在那里的身影是如此拥挤，以致打眼望去，只觉密不透风。
可只要把眼稍稍再向远处点儿看去，就是一张痛得五官重锁在一起，直至皱成一块块癣疥般的阴影的不堪痛楚。
刀兵铁戈之声破空而出，煞气杀气冲天而起，响震四方。
骤然唇一翕动，遂有鼓声大噪，立闻马嘶啼鸣中，眼见刀锋过处，如雪光闪过，眼花缭乱着严丝合缝。那原是唐岳的身法。
戛然里，我终是顿住了，点到为止的从影子里出来，恰踩了片光。
——算无遗策。
“余相公。”
歪一歪头，礼效行云流水，样样依儒法，偏生好看。

@祁文瑾-

3、
是位君子啊！
如果说，非要感谢上苍的话，我想当下的我必得赞扬他将这样的一个人送到我的面前。
他的脖颈修长而优美，语正而清。悄无声息的近前，在一个极近的距离里，腰身从弓起至竖长，他就像一把光，一点点地收拢住一只在向着九重天上那仅存的一个炽阳全速奔跑着的雪豹。
“奴婢伯玉。”
贪婪的黑爪终将败在那一张锋利的齿之下，一动不动地匍匐，刀刀见血的剁个稀碎，他瞪着他，死不瞑目。
心脏一波一波的在喉咙里和脸颊下搏动着。他审视着，只用眼睛就能将他剥个干净。
体无完肤的在他视野所及，挣脱不得。
师父，彼时您在何处呢？
我不是没有过怨怼。可怨怼在见到这位余相，就荡然无存了。
刺眼的光往往能将一切黑暗与云雾照个通透，飞散的思绪凝聚着，又不甘的徘徊着。淋漓尽致却又无谓的情、欲被锁住，再不见天日。
“奴婢，很仰慕您。”
无数狭小的咬痕、躁动、不安、焦灼、痛苦反复的用啮齿啃咬着，交织着在一遍又一遍的叫嚣，可我一声不吭。
引吭，尚远。
又近前一距。
“有教无类。您，可允准么？”

@祁文瑾-

5.
这问亦曾在谋算之中。
我在脑中备过几十种答法，个个滴水不漏。此时他这一退复一问，让我反而改了主意。
“奴婢不敢拜师。一则您日理万机，实拨冗是强人所难。奴婢万死不敢为之，不敢累您一丝一毫。”
——先生。
——叫师傅。
幕天席地的一顿鞭子接踵而至，而后几个日夜唐岳守着我，喂我吃粥。一勺一勺又一勺。
他又在想楚景则了。
我扭过头去，不想再看他。却私底下偷偷刻了一对石雕。岩理很硬，右手的手腕自那日起差一点儿便废了。那是楚景则与我师父。
唐岳看了后，第一次笑了。
我看着他的笑，总有点战栗。我断定他，时日无多了。
而在我来京城的第一个晚上，我猛然惊醒，只因我看到楚景则死了！
嘴角干涸着，恶狠狠咬了一口雕刀，过了很久才有了声音：师父。
“伯玉有个师父，姓唐名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想拜您治学，可恕奴婢无从叛师门，拜您老师。”
一个深跪，下了地。匍在他靴前半寸，脑袋甚至还又向前蹭了蹭。
又像是全无体统了。

@祁文瑾-

7.
师叔？！
人死了，本就不再有光。更不该再动。
我全然忘了推就，更忘了精心准备的后劲。天光破夜般，有什么在蓦然滋长着，昭然若揭地在光与暗的分界之间辗转反侧、苟延残喘。
白昼嵌在剑锋。铿锵地，封着那盘亘不去的风沙血雨。
我在那一霎竟差点儿以为，他是楚景则。
师叔。
讥诮一闪而过，此中光彩却是紧紧地咬着自己，而非楚景则，亦非眼前这位立身持正，翩然君子的余相。
“师叔。”
方圆十里，其实有茶有盏，不过是残茶、冷盏。
一屋之隔。
于是我认认真真对着他叩了个头，像是对唐岳。又仿佛不太一样。
“师父去辽境寻人了。”
这话半真半假，其实我哪儿知道唐岳的下落，只不过这念头推测来去，日复一日的念想到了最后成了实在，这也是理固宜然。我不能在这一面之缘里将真实抠出来，得好生塑个景，尚且还露出了一弧笑。
这样的笑，是任谁都无法不爱惜的。
“伯玉什么都肯学，但求师叔能教伯玉。”
“教伯玉——荡辽平疆。”

@祁文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