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对“水上的漂浮”这一意象深深沉迷,而在整个欧洲的集体潜意识中,躁动的水永远和疯狂密不可分。疯狂仿佛是展现在人体内的一种浑浊水质,它无序、混沌、昏昏欲睡,是稳健和有条理的心智的反面。 水也是由生者之国通往死者之国的中介。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那本迷人的《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L'eau et les rêves, Essai sur l'imagination de la matière)中为我们比较了卡翁情结和奥菲莉娅情结:“动身走,这就是死一点”,各条大河都是死者之河。公元六世纪的拜占庭史学家普洛科普说:“高卢的渔民和其他居民与不列颠岛隔海相望,他们负责往那里运送死魂灵,……半夜三更,他们听到有人敲门;他们起身,在岸边看到外来的船只,船上却无人,可是船似乎沉重无比,像要沉没一般,仅仅高出水面一指。”在布列塔尼的古老传说里,总有幽灵之舟路过:“这些船只长大得很快,不用几年时间,一艘沿海航行的小船便长成一艘庞大的双桅帆船。”这些逐渐膨胀的船只总是由一位希腊神话中冥河艄公卡翁式的满面愁苦的老人掌舵,总是不堪负荷般地濒临沉没,终点总是地狱,圣梯纳说得好:“无卡翁,便无地狱可言。” 1931年,伍尔芙在伦敦全国妇女服务协会发表讲话时说:“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们想象我在一种出神的状态中写小说……当我想着这个女孩时,我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一位钓鱼人在一潭深深的湖水边,鱼竿伸向水面,自己却高卧岸边,沉醉在梦境中……鱼线从女孩的手指间奔泻而出,她的想象力也随之驰骋开去,在湖水里,在深潭里,在黑暗的地方寻觅那条沉睡的大鱼。接着她忽然听见了撞击声,轰鸣声,然后是泡沫和喧嚣……” 水中深藏着无数岩石、沟壑、暗礁、阴暗的角落,在伍尔芙这里,幽灵般的湍流是一切阻碍思维自由驰骋的不自由处境的象征。 波光粼粼的水样意识同样诱惑和困惑着卡罗尔。《漫游仙境》故事的第一幕就在河岸边展开:姐姐正阅读一本无图画的书,身边倚着百无聊赖的爱丽丝。接着,第二章中出现了眼泪池,变小的爱丽丝不慎滑落其中,不得不努力游到岸边——岸上等待她的是一群疯狂的动物。在《镜中奇遇》第五章中,爱丽丝来到一家幽暗的商店,店主老绵羊正用十四副棒针织毛衣,爱丽丝接过其中一副棒针,它们却立刻变成了一对桨——转眼间她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小舟,下方是湍急的河流,于是只好用这对桨划起船来,而在航行的终点等待她的是圆胖高——水永远将爱丽丝和我们一起引入更深沉的疯狂中。 “航行的实用性并不是足够地明晰,以至会使史前人凿木造舟。任何一种实用性都无法为航行的巨大风险作辩解。要敢于远航,就必然有重大利益驱使。然而,真正的重大利益是空幻的利益。这是人想象出来的利益,并不是计算出来的利益,是虚构臆造的利益。”巴什拉关于航行的宣言不仅适用于史前人,也适用于一切握起笔、准备讲述故事的人。一个半世纪前,卡罗尔与小爱丽丝在牛津附近的金色池塘上荡桨的那个下午,也曾感受到同一种微光灼烁的诱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