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何家庭都有许多虚伪的亲切。 //
“章哥哥寄养丽娘子膝下，雪江迁去蕊珠殿；崇哥哥年纪长了，少回来，父亲赐他开衙立府，苏世已居丹阙外；破阵虽仍在，我亦常往文绮殿起居饮膳，
——坤宁到底是空了。”

心绪和目色在父女温情、君臣试探、横亘着业已振翅青天外的鹤划下的洮洋，我们终究不是纯粹的父女。我借着母亲的躯体诞生，尔后借父亲的精神长大，是为了见识这个苍山碧水的人间。
福宁殿内惟剩夜明珠与灯烛，但福宁殿外是有灿烂的光的，光之照耀处，尽是江山。它们又有共同的称号——叫「宋」。
待吃完最后一块今春劈了斑竹、采得的酸渍新笋，趁郑钤来牵我之前，撒脚蹭到父亲的膝头下。
“爹爹好久没抱我了，今天抱一抱宥罢。不然我再长大点，你就抱不动啦。”
在「爱」这件事上，我要得不多，一个怀抱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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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奂轮悬帜，小苑中碧枝绿荫横错，卷了罗袜，於溪涧边玩水，但神色仍是恹恹的。夏天不合我心意，该斩杀了才是。
夏时辰是蝉鸣正盛，呱呱——那是荷叶下的蛙声；嗡嗡，那是飞来飞去的、穿繁花拂绿柳的蚊蝇；滴答、滴答，是宝塔山似的冰酪化了，从玉盘边滴落的声音。夏天的声音这么多，好吵啊。
我足踏乌青绸缎凤头履，立在假山石和青苔的潮湿上。
“哥哥上来吗？”
我不许奚女们上来的，哥哥可以，这是我的恩典。
玉涧水迸发出来——天上坠落的水，也为人间君王所用么？可见天道也没什么志气，不怪乎受我赵宋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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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苑子的小梅林伐了，寿菊也养的不甚贞姿，它将凌金色匀三分予秋霜，余惨淡的几瓣鹅黄，就很看了生气——彼时沈妃势如中天，禁闱多叫嚣，扰我。
封县洛阳后，即辟了牡丹圃，还拟单子，依四时节令培栽。春来万物苏，则应一品单瓣小桃红，夏天茂繁，故以重瓣二乔作衬，冬里是绣球豆绿，勉可称为对绿梅的怀缅。自然牡丹难贯穿四时，但宫人该顾这些，我不用。
我没想好秋天牡丹该怎麽开放。只得帮补些海棠、芙蓉之类，都汲汲营营地拥挤在一处，直把风冲上飞甍。
弈棋也很乏味的，两人对弈叫手谈，三人叫会友，四人杀局，一人那是孤独。
往侧里坐了坐，谱书的护页半折在封里，眼所流及的是危困又铁血的黑子，不循寻常回环桓旋之道，直截后路，壮士断腕，便只能涉过对方围阵之中。“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抛了玉质棋子，两脚一搭，话里的酸醋味要把梁上燕子熏下来。
“哥哥还记得宥啊，我当你镇日只与傅叔夏在一处，你与傅大人这样子要好，依礼，阿照姊姊既然是傅大人的妹妹，你不如也认了她做妹妹罢！”
帽子椅太高，脚尖还离着一两寸远，从椅子上跳将下来。
“你见石小枫的次数都比见我多。”
小臂害羞似的，温吞地抬起来，袖子在下头垂啊垂的，明显是要他抱的意思。
“过来。”
秋天太盛大，坤宁殿也要在秋光里头挤压得变了形状，久别重逢的兄妹在此刻相拥，不曾对望，亦不很通晓彼此的心念。然而我们之间的联络，又是与生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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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傅叔夏带坏他的！将狼毫从笔架山上薅下来，见这支笔就仿佛见傅叔夏，见那笔架山就像见断头台，——绝配。
崇的马车过了汴梁城门，就有人来报了：杳无踪迹了一天一夜的恒王，终于还记着要回京。
起先提裙子奔到恒王府邸门下，又念他这样过分，哼一声气，只觉该即时还宫去，明天——今晚就，就杀出王都，云游天下；到底想看他一眼，迟迟地转回堂上等他。

// 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
「再长大也抱得动，能抱到你嫁人。」
这傍晚说晚不晚，说早不早，月亮未升梢，日跌半天，走得牵牵挂挂；也不泛晚霞，只暮云布得极有经纬气。
父亲执白子，我执黑，吃盏明前的急程茶。点目逊半子，活棋教四角穿心生生围死，围棋围棋，实在不负盛名。我笑：“官家宝刀未老。”
昨夜去望月台，彼时天色较眼下更沈，风也大，吹得受了寒，今晨起来就嗓子哑。郑都知擅茶，一双手却是海里泡大的，他的茶太咸；常时我并不接，唤钟内人与我行个方便，道声劳驾，饮她的茶。
这是我在福宁殿，罕有的可任性之处。——而今烛火深浅间，惟余一盏都知的茶了。饶是吃白水也觉割喉，况且这盏明前。
应着话尾，却又灌一口茶，喉咙似乎生烫。
经年过去，我业连父亲的怀抱也不再向他期请，正是晚膳时辰，但我也多年不与他同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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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很多东西是不会说再见的，花鸟鱼虫都会突然死亡，人当然也可以。只是花鸟鱼虫死了，不太难过，人死了总要更受伤一点，亲近的人死了就再再受伤一点。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远走汴梁城，像文士、而非像公主那样子生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些文字，这些字也不知道我为何要召唤它们，好像写完了，就可以补上一声再见似的。
我的少年时代风起云涌，亦吃过些教训，若叫我给那个小女孩说一条教训，我只有一句话：
天家情薄，你早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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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情感上的愚钝就像是门窗紧闭的屋子。//

她的袖角似一爿月，温软亲善，我的袖角却是飞来锋叶。
我眼中，燕尾是双剪，叶子亦可划破长空，作杀人利器。月亮只在她身上是月，在我这儿，便是黄沙弯刀，即使是十五圆融了，那也是铸金锤、铜轮刃。
“你识得我母亲。我想看看母亲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我喜欢你，你以后要多来陪我。”
我笑起来时，约莫是很淡的，眉弯不成新月，眼仁太过于黑白分明，又有三分轻佻，更像是一种待下的奖赏。冯虚说，母亲也笑得很淡，但她是清淡，我是冷淡。
案上有沾了朱砂的玉管紫毫笔，迈近她几步，抽了她的手出来，在掌心绘了一朵五瓣梅花。寻常稚子绘梅，大多是歪歪扭扭的，我画工很好，笔下梅花极端正。
笑到露齿，——
“赵惠惠，你以后是我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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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在世时辰，应是有众妃御、女官、命妇相伴的，这些人也都不过是皇后之臣，坤宁巍山峨殿的太平粉饰，是她翠堆鸾鬓上标致的点缀。
她便不寂寞吗？
父亲居在福宁殿，那里有更多的人，天下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也寂寞。
“你听说过吗？——牛羊才成群结队，猛兽总是独行。”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在母亲身边长大，成为香甜、无害的女孩子。这种感觉呢，就像一生下来，心上就缺了一道口子，自幼如此，便不会觉痛，但永远都缺那一道口子，只能试图注满它。
“我才是那个没有母亲的人吧，你有母亲吗？你有。——石恣，你的爱真可怕。”
我和石恣，只能先行锋芒毕露，枕戈相向，以白刃劈开彼此的胸膛，袒露丹心后，再越过鲜血淋漓的匕首去拥抱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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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把心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别人又给了别人，爱便流通于世。//


这世上是会有这样子的人：有如湖泊畔一只饮水小鹿，涵虚太清，见素抱朴，不必响遏行云振作天地，旁人轻易不晓得她，晓得了便将珍重。都说上善若水，大川大河，我听且见得多了，俱有千钧击碎嶙石的力气，却不比一只凡鹿眼中所盛的露来得有灵。
鹿不嚼牡丹，爱的是依傍仙鹤。——若以此入诗，当为第一桩憾事；可我与赵惠惠并不是写诗，她也胆敢偕我论道、习文吗？
我满怀刻薄地想：诗心这么高雅的东西，她才不配。我与赵惠惠是活人，活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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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心脏是有色采的话么，惠惠的心是剔透的，里面装着晃晃荡荡的一瓮清水，小金鲤在里头游曳，然而金鲤的寿命短甚，一尾接一尾地死去了，血色泅开，就将清水变得微微红——她是纯洁的，可是又有些不露痕迹的悲伤；
小枫的心脏是火红的，人如其名，像枫叶那样烈，却又阙乏秋叶的静美，识世事不洞明，爱权力不彻底，意气四方也未曾完满——枫叶还未到落的时候，活泼得不配合秋天，轻浮得也不衬秋的肃穆。
小枫啊，我看着她的眼睛默默哀叹，人们能保护你到什么时候呢？或许这些人中，也有我的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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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该撒丹朱，把人的心脏捏爆了裂开那种颜色。我想说话，想声嘶力竭地、凛冽地发问：赵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睁眼瞎吗，不是的话你能睁开眼睛，拿四枚签撑住眼皮，悬梁刺股，打满精神地、上下左右地，周全地瞧瞧我是谁，行吗？
赵珺的声音就像一坛露水，被一片叶子划开，粼波荡漾，徐徐地颤动开去，——莲子清凌凌地露出来，苦心儿的苦味，太发散，不用咬破也嗅得见。
鹤的归宿，是梅林，不是牡丹圃——我之居所却是坤宁百花，一株梅也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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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经年来我们的惯常。或者她惹恼了我，或者我辱没了她，拌几句嘴，又糊里糊涂地重归于好。
最妙的是这四个字：糊里糊涂。
我傲慢，我霸道，我从小在金制的床、玉铸的瓦间长大，用银镶的筷、瓷烧的碗，那些都是极冰凉的器皿，所以她们就以为我也是冰凉的。但我不是，我不是，我筋脉里有热血，血是红的烫的，能把她们的心口烫个疮疤。
“石小枫，你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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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剑，仿古剑太阿而制，谓曰小太阿，是我所藏诸宝剑中，最得意的几柄之一。这样好的宝剑，不杀人，也见血。”
我就是这柄宝剑——不，我比宝剑更锋利。不杀人，也见血。
风是在吹，还是在打？扇子一折折的，就像人的骨头，一节一节，厉声作响。案前有小奴新摘的柰子花，香得太活泼，甚以致于粗狎。可见凡事过分则不妙，我予赵惠惠的容忍，就过了分。
“下一次，这把剑”，弹了一下剑身，其音铮铮，“就用他们的血来祭。”
“你知道我做得到，我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心肠。”
须阖上眼，不看她，眼睑下寒铁冰刀在把春夏之气也劈出血来，然后再一点一点，结疤。
我说最后三个字，“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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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来应当是一桩机密，我却禁不住要宣之于口，说，不说？霎时一阵极狂悖的风声和鸟唳音都席卷着呼啸过境我脑海，排山倒海、摧城毁垣之势，好像千山鸟飞绝，一万只鸟倾巢而出。
颅内正闪电之间，我决定了，——我要挑破它。趁这个烂疮没发脓前，即便割肉流血，我也要挑破它。
“这明明是，要赠给我母后的，是也不是？”
她要夺门而逃，萤火之辉啊，也飘向山门月下去了。恣停在门前，背身在窗下，我能看见她鬓后插的步摇，流苏下坠一颗珍珠，像一滴眼泪。
“你今天出了门，就不要再回来。”
石小枫，你会离开吗？以前总想你听我话，但是这一次，不要听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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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起手来，碎红又团圆。
我迥异于母后，但她们仍候在我身边，从小到大。她们的心意，我该听她们来说，而不是自己来猜。
“惠惠，你自己说与我听罢，为什么要送给我。”
鹤育幼雏，花亦有它的后人，世世代代，就是江山永流传。庭中水池子的声忽然激越了起来似的，耳朵里放大无数倍，吵得好像我什么也没听到，又好像一个字不落地钻进耳朵钻进心间。
“我昨天梦见母亲了。她跟我说，长大了，要懂事一点，体谅别人。其实小时候，我总召你进宫，也是母亲的缘故，你一直体谅我，我却不曾体谅你。这好像是很不讲道理的。”
“惠惠，谢谢你。”
你教会我很多事情，包括爱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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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伸手，牵我下马，外围开始泼血。满心里想着，我得到她身边去！
“小枫！”
乍是一柄剑落下，另一柄剑又将它挑起——顺眼望去，是小枫。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你知道，但你还是来找我了，我也知道，但还是要自作主张跑过来。
罕见地先服了软，“我们坐同一辆马车回去罢？我在坤宁备了你最喜欢吃的苏糕，很甜的。”
就像你一样，很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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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初见》：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v5411j7tW/

母亲是自缢而亡，小枫为什么也步她的后尘？这是我的过错啊，——是我们趙家的过错。
我生下来就失恃，平安十余年，又接连失怙、丧兄，如今石小枫也要弃我而去了。他们都死在这座宫城里。
这座温养了我，教导我权术，最后反噬于我的宫廷。
牵住她的手，贴在颊边，腮边，泪珠落下来，融进她指尖的血，这就是「血泪」吗？
天下苍生的血泪，百战死的将军、十年归的壮士，锄禾日当午的苦农，听天由命的小民，他们的血泪，辽国铁蹄下的血泪，都融到她指尖这一滴纤细的、浓艳的血泪里，凝在她面上、身上、眼睛里。
——我的小枫，她不再欠任何人了。
“你的两个孩子，他们会很好地长大的，我会照顾他们。惠惠我会安慰好她。你的东西我整一整，一半留给哥哥，一半替你交给大长公主和枢相，好不好？我和惠惠什么都不要，你陪了我们那么久，我们有你的岁月就够啦。”
小枫，不必再用力气了，睡吧，睡吧，睡醒了就是新的一生，什么都会好的。
我祝福你，小枫。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我尽所有努力让你在最后一刻能安心一点点。
原来我已经开始习惯死亡了。
惠惠要哭的。眼泪滂沱，淋湿深秋。我恍然念起，母亲也是死在秋天。
我几乎预见得到：从此在惠惠的回忆里，秋天都会是潮湿的，绞了血，攒了泪，是一瓮装满尸骨的酒，吞不下饮不得，只能洒在故人碑前。
……
我是什么时候哭起来的？
被半抱半牵地带到苑子里，眼泪从府门口拖到苑间，印下一朵又一朵，生死镌出来的花。
大理石上落了一地叶子，这是……槐叶还是枫叶？碧油油的，是槐叶罢。可是惟独有一片叶很不安分，黄得比别的槐叶都早，在一片绿意之间，金风玉露。可是那上面好像染了血，我睁大眼睛瞧，要把整片叶子钻出个洞来。瞧着瞧着，又像是石小枫在朝我笑。
我没有种枫树，你只能寄身到这片早黄的秋叶上头，来跟我道别吗？
这片叶也要被掀离、吹走，只见她极轻巧地翻了个跟头，随着风向上飘，就快跃过院墙了。
喉咙有点痒，我好像已经快哭到发不出声音了，呼吸也是嘶哑的。
“石小枫……你……”
你走罢，山长水远，再也别回我们趙家来了。观风、南巡时，你不是很艳羡我能去吗？尔今你哪里都能去了，江南，大漠，看新钩月或是落日圆。
“石小枫——你回来——”
“石小枫！你回来！”
“石小枫！你回来！”
“石小枫——！你回来——！”
“石小枫……你回来……”
石小枫死了。石小枫死了。石小枫死了。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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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千里，汹涌波涛。我望此江气势如吞山河，一道天堑横亘，竟然也觉古人怆然涕下之感。立在船头，放眼望是一汪洋秋水激溯，不见北地烽火，更不见南地流民。快入冬，那些江水就像冬一样寡淡。江水、寒风，它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血色都没有染上。
鸣朱剑也剖开我二十载岁月，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什么无毒不丈夫，都剜得鲜血淋漓。
“你仍不能释怀吗？惠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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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温暖，苑间花尽开了，窗子大洞，便嗅见一阵又一阵横行无忌的花香，桀骜地绕上绿屏红幔。
头颅支在并拢五指上，太阳穴突突地跳。在月色下，夜晚好像被骤压成一座巨大无匹的祭场，过去如水粼粼，白昼流火留至夜，将月和水都煎得沸腾起来，止不住地泛起波澜。石小枫死了将近两年，傅廷雨死了约莫一年半，……
死的人已经死去了，但是活的人还活着。我们仍在每个拂晓醒来，在每一滴草尖的寒露下睡去，我们该替他们拥抱，走出门去，替他们活下来。
有几分晕晕乎乎，如坠梦中：我们两人这样亲密，同被拥眠，手挨着手、眼挤着眼，说起彼此心爱的郎君，寅夜尤不肯睡去，这不是奉嘉年间的故事了吗？
霎时间，这月色惨得像要把我劈头盖脸臭骂一顿。想了想，才慢慢说道：
“好，京都是故土，你是故人，留个念想在这里。”
其实不论什么人，什么事，加了个"故"字，听着便不大吉利，似乎注定是要失去的。
曾经形影不分的三个人，两两死别，两两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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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我近来从阿翁学琴，已练得很好了。”
我知道他善吹箫嘛，琴箫才相配。
脊背抵着男子的胸膛、猿腰、臂膀，杭州贡上的缎纱柔弱无骨地搭在饱满的腱子肉上。稍扬一下螓首，令得耳骨压在他颌下，折得变了形。箭弦也撑得变形，弓如满月，乘风射出去，正中靶心。虎口都被震得有些麻。
微微偏了头，兰息吐在他纤薄的颈下和喉结。
“阿翁说，等我练好这首曲子，就将他珍藏的那把桐木仲尼琴赠我。”
我很失神地想，阿翁近来眉宇间的皱纹愈来愈深了，是为了探花郎的事罢？我自幼丧母，亲缘寡淡，早成心中隐痛，不许旁人说半分的。缘何要与他道？
“辜郎，” 可我的思绪还没有定数，话就先脱出了口了，“你见过我阿翁吗，金銮上站在前头的那个老头就是，他的鬓都快白啦。”
「见过的，殿下。我会等你拿到那把桐木仲尼琴，也会等你到能驾驭这弓的那一日，所以，殿下……不用怕，也不用着急。」
正应和那一双炯目中有山河万物，剑眉下收敛着，秋阳在里头映得零零落落、星星点点，竖瞳间是个明亮的我。下意识地覆手他眼上，他睫毛很长，一扑，就在掌心微略翕动。原来所谓年少悸动，从来也覆不住的。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要夤夜长明，孤冷永散，不怕烧手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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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和我有缘。我生在八月廿九，遇见辜郎，也是在金黄秋色里头。彼时云影溃裂，天羲就堂皇地涌了出来，正逢他从宫门下过，女婢们指予我瞧：那便是新登科的状元郎，好看罢？
我见过两类人的爱恋。一类人，要轰烈而淋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悖尽天下伦常规矩之正大辉煌；一类人，随波逐流，知心意太迟，性命比爱先交付。
辜郎与我是哪一类？
最好是第三种。公主和她的少年将军，忐忐忑忑地相拥，仓仓猝猝地亲吻，心里头的憧憬却像是漫延到一生那么长。
上下两列牙齿打起架，生疏地彼此触碰，简直像是撕咬。唇破一滴血珠，将口脂染得艳又艳、红又红。还不及呼痛，眼泪先要滚烫地掉下来，也不汹涌，一点、两点、三点，不可再多了，恰好足够从唇畔泅开一片咸苦的味觉。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太久了。
唇上也发汗，口涎像酒，还没吻就先醉倒。这个吻这样的生涩，僵硬，呆板——真该被忘掉。
一枚叶子偏巧落在他后襟里头，替他摘出来。槐叶平躺在掌中，纹理遒健，一时翻过来，一时又合在掌中，最终将一片叶拆成两半，一半递到他眼下。
“不是说生生世世吗？喏，赐你一件信物。”
“嗯，煜泽？”
“我明天去阿翁的宅子上探他，……你跟我一起去罢？”顿了一下，又回转想起两人业已彼此袒露心意，转了话风，“你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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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写，恁相思、轻薄墨，槐苦难言？」
“啪嗒”，是笔惊掉了的声音。
裙裳从案角翩起，一路蝶似的疾飞到藤萝爬满的西墙下，然而空空如也，哪里有一爿峻峭人影；又掠到东隅，丛丛花团并几株苍秀罗汉松，古褐色的枝干显出劲道来，也不见那眼中心中少年郎；这里那里，寻个不停，可谓七手八脚，乱七八糟。
始回轩上，一扇扇推窗开去，见廊下有衣角，风掀起，正是我家未婚夫君。玉肘支着窗棂，撑起大半个身子来，头颅挂在窗纸上瞧他。先见了他斧凿刀削般的下颌角，——
——刀锋，真是刀锋，专割我的心肠。
“原来你在这里啊。”
墙头马上断肠，孤雁汉宫幽梦，诗里多写凄凉之爱，大概是世之不如意十八九。有时要怀疑是黄粱梦，怎就我俩得了个十全十美？
待他落进窗子里来，足尖落到地砖石上，也一把抱了上去。头颅靠在肩胛骨里头，一会儿又蹭上鬓角，鬓后的簪倒也哼哼唧唧了起来。
正对洞开的窗子，风光皆洁然。却怕教人瞧见，脚尖往后拖着他抵到墙角里才罢休，一汪乌翳的影子罩下。这一下又未免挨得太近，不巧呼吸一窒。刹那四下皆空，只有眼睫毛机械地眨呀眨。
女孩子闭上眼睛，就是要你亲她的。——我听人这样说过。那怎睁着眼睛也亲上来？
踮着脚凑近一点点，在他脸颊上映一个唇印。
“捧着这点胭脂过活罢，准、驸马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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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因絮果：这四个字是说，男女姻缘，初时美好，最终离散。//

是夜。
干燥的簌风捎过月镶边的云，落到瓦檐上，——公主府的瓦檐上，——公主与驸马都尉新婚的家庭的瓦檐上，又再从窗缝里溜进来了。
凤冠被挑起，——别误会，也不必怀疑，不是被风挑起，是被郎君的掌挑起。销金裙也是被郎君的手剥下来的。撒帐歌唱毕，合髻礼已行，合卺酒饮到一滴不剩，哦——洞房花烛夜，芙蓉帐暖春色汹涌，吉时已到。
金钱彩果掷了遍地都是，上半身躺下来时脊椎压到一枚花生，好硌。还有点疼。
男女之事会比这更疼吗？
一朵牡丹花燃烧，须先从肌肤开始，然后一路向下，花房、花蕊、花心……烧到茎也不剩，她就是你的了。我这样教人抵着，正仿佛螺贝孕蚌珠，挑逗得蚌肉外翻，唇似蚌壳一张一合。鲜嫩的一声嘤咛就此自颈中贯彻、自舌下冲出来，振响春宵梦好的第一枪。
再待龙凤烛滴下几滴蜡泪，几分新嫁妇的忸怩也已在这梨帐香中融掉了。忽生一腔勇气——我已决意将自己交给他。
冽冽的灯，在此时欺压上来，灯亮和胴体辉映，我已隐约地嗅到头发、眉骨、五脏六腑都烧焦了的味道。肌肤竞霜赛雪，又在一汪雪融的水里，绽开点点胭红的花。
只须抬抬下颌，就凑近他的耳珠，然后咬住。
声音里有低低的笑意，“有个词叫做，颠鸾倒凤，知不知道？”
有个词叫做，颠、鸾、倒、……凤！知不知道？——知道了呀。
夜色已经渐显黧黛，但于闺阁之间这场小战争，却为此夜添彩：东京月圆而月光白皙，竟也像一团鲜腻的、丰腴的膏肉；星子闪烁，眨眼睛也极富其律动，跟着榻上一对男女，一下、两下……这双爱侣在地母怀中彼此侵略，天上紫微在命，红鸾星动，二十八宿也皆陷欲海情波，正你侬我侬。
那些回忆在一霎间都奔跑向我。
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与他说上话，第一次搂抱，第一次亲吻，拉拉扯扯这般多年，终于也拜过天地，叩过高堂，入了洞房花烛。起初爱意尚不过捉襟见肘的地步，但爱如同沼泽，他爱你三分，拼了命地把你往下拉，你便也不得不还他这三分。他爱十分，便还他十分，甚至越过这十分，倾其所有地还他。
所以，——四目相对，亲上他的眼睛，——我的丈夫，请来收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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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平平无奇的早煦。
睁开眼，——恰巧见他眉目飞扬着、和光里便生动起来，噢，原来不是孔都知而是辜煜泽，——我的驸马！
眯着眼挂进他怀里，笑时，笑声振着他的肩胛骨，吐息也渡去耳下三寸，两个人又在一起颤抖。奴才殷勤，早已将昨日红烛罗幔收拾了些，仍余些稀稀拉拉的喜色，然而一点浅红，也足以灼作最艳的桃花春色。
避开后一句不答，固是腰酸背痛，但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倒是拉着他手，把他的臂环上腰，自一头绿云碧波下微睁了目，可怜兮兮地盼他。身子还懒，话里还有没清醒的惺慵。
“煜泽。”
鸟雀叽喳，我今天宽容，并不觉它们吵闹；花香和龙涎缠绵，香到呛人，也不觉它们冒犯。满心是念：不是成亲了吗？总该有别的叫法。
“驸马。”
会不会太生疏？皇城之中，公主与驸马繁如浩瀚。但辜煜泽——他是我自己选的。
“——夫君，早安。”
怎么他这人从来喝不醉也不喊痛？
“不要骗我，我只这样碰过你一个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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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道边山茶勉力地长，像要竭尽地说出什么话来，其实千言万语也就是这两个字：很烦。蚊蝇也多，轮子轱辘声很响；
郎君喊声从它们中间闯过来时，一切车、马都一顿。
挑起帘幔，见一郎君昂藏在马上踱至车驾旁，很望了会才发觉真是他。拨开倦意，伸出手去抚了抚乌云的鬃毛，像招呼一个小情人似的。
想当然地，“我漏了什么东西吗？”
「这么大一件东西都忘带了，娘子忘性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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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立在槐树下的人，剑眉星目，鼻如悬胆，欸，真好看。这就是我的丈夫吗？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怎么也不来牵我的手？
——我的丈夫，他不是说过，要生生世世的吗？他不是爱我吗？
冯孔当然不会跟辜煜泽说真话，我说我在街市顽得一时兴起才走丢了，辜煜泽竟然也信了。吃了姜汤，被他用鹅氅裹起来抱在怀里时，我仍想，那人是讲假话也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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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了口痰，如同咽一口血。
所以，因为嵇太府要尚主，他们迫不得已分开了，辜煜泽才最终笃定与我结姻，是吗？
赵英宥，——赵淮如的婚事还是你并周国做的主罢？你真是坏女人啊，得不到辜煜泽一颗完全的真心，就将他抢过来，——在你还不知道一切的时候，竟已有如此的禀赋。
所以，从相识到各表心意，我等了他那么多年，这些年里，他就是在跟别人欢好缠绵，忘乎所以，是吗？
赵英宥，——你以为是你们在等待彼此，——其实只有你一个，等着司命神君用阴差阳错扫开其余人，终于等到他回过头，才瞧见一个被钉在原处的你。
本来我快不愿等了，但辜煜泽来同我说了些要我爱他的胡言乱语，我应允了，（筋脉越来越暴涨），那之后，他们两也没断，……是吗？
赵英宥，你只是他生命里，分享他的所有人之一，侥幸地留到了最后。
“剑呢？！我的剑呢？！”
我要杀了他。
骤然弹起，声如厉鬼夜嚎，满街狼犬都该涌入此门，为我叫阵。
赵英宥，你自恃识人一流，怎么观鉴至爱却糊涂至此？
“辜、煜、泽！”
——你进不了唐国公府的门，就来退而求其次进唐国公主府的门，好算计啊。
辜煜泽闻声而来，我拎着剑隐在阴影里，见到他那一刻，就像忽然被人瓢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只恹恹地说：“没什么，我手被割伤了，好痛。”
那是我，最后一次向他，表露经年来只惟他所熟悉的、少女般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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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还想与他问几句话的。
譬如，他既然有了喜欢的人，甚至登堂入室，私见过长辈，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呢？
譬如，如果我要他去杀了他的老情人，然后我就原谅他，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余生永远和他在一起，他去吗？
又譬如，景国与嵇太府成亲那日，我去她房中得见凤冠霞帔，花钿珠钗，我便不由得想，辜煜泽与我的婚事是不是也是那般？那辜煜泽呢，——
他那时在婚宴上，是在哀恸他们的分别，还是在想我们的将来？
但是算了，无非伤人伤己。奉嘉十九年到乾观八年，我被愚弄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从前我以为我有十全十美的兄长，温蔼知礼，为清流所称道，赵宋会在他治下海清河晏，我会借他的手，攀到帝国最高处去。实则并非如此，他终以善扼杀了他的帝位。
之后我以为我至少仍拥有十全十美的夫君，少年之才，却愿意与我避居临安，他用十余年走到我心里最深的地方，让我相信他是世上唯一不会背叛我的人，——从唇开始，渐渐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十全十美，原来真是假的。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我是真弄青梅，你是假骑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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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林少女：公主的影子，不是娇柔，是傲骨。//
《一吻便杀一个人》：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94271127

我并不耽爱珍玩，金也好，玉也好，荆钗素裙我也服戴得。我也不很爱支使仆婢，事杂务繁，并非我本意，左右是冯虚领着他们。
——权势，就是权势，是毋须奇珍、缛节来锦上添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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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剑击的清音快影作曲，以江山朝堂局势的指点作词，就是一阙上好的战歌。我掌中执剑，不为杀人，为威慑。——杀人？我的一双手莹白如此，该干干净净的。
胡笙调子一起，琴声、阮声就乱了，我也分一只耳朵去听酒和盛大灯火里的胡音。
权力是那么可恨的东西，偏偏我要驾驭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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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刀，不必杀人，但可杀一杀那些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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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狼毫笔锋，最相宜的是猛禽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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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宫天家便是有这样子的本事，挥霍，奢侈，徒劳无功，但所有人都会称道：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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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饶——我父即宋王，我即世道，犯我乃为世道不平。
世道酿了酒，想来不是可口的。
“我瞧这腰带不错，拿来提你的头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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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汴城王京气象，云涌时，我时常觉见其中召唤我的号角。
我卧在此处，生来坐拥一切，荣宠，尊严，泼天富贵。那么我汲汲营营为之的，究竟是什么呢？权力——它指向哪里？天青色里云层攒起来，我第一次觉得世事乏味，并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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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杀了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不诛他的命，他就诛你的心——”
*语出电影《辛亥革命》林觉民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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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天子既执天下，亦代天下人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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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络绎不绝的酒，或禁中赐下，或朝臣所贺、友人相赠，皆将长公主邸濯洗，教锦绣酒气盈于兰沼春林之间，醉我也醉世人。他们醉于攀附，夜明珠献媚，玉缕衣趋承，照理我也该醉于这极荣，——但说句半真半假的话，我并不快活。
天子冕旒，从奉嘉戴至德纯冠上，而德纯皇帝唯一的胞妹，则在人们眼中作了丹陛之下最近的那个人。钧衡宰执、花钗翟衣垂坐一堂，俨然是另一座小朝廷、小宋宫。
但我并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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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如何？我待拿捏刀笔，攘他、拽他。官家官家是百官之长，权术不通透，纯仁便该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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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这就是「士」，先生见我如此，该欣慰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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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已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我识得的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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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殉道的鹤腹中诞生，发祥于梅骨冰心的山脉。
“我原想，烧就烧了……但您说我像母亲。我又狠不下心了。”
“我像母亲，这并不奇怪，或许是在坤宁待久了，福宁殿却不再常去，筋脉和皮肉，就都成了另一幅样子。”
刀身连着柄连着匣子，一起被掠在案上。
“刀还给您。我会拿好刀，但不是这一把，而是我自己的刀，用我自己的意志去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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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滴眼泪吗？
这些伏首在我履边，人形不能称之为人形、而是像一道凭空造出来的影子，而寒风烈烈，即教影也隐绰地夹在风里，东打一竿，西晃一桨，这些人，我该为他们落些眼泪吗？将军、相公们肩负着山河的破碎，但山川碎片毕竟不会落到他们——我们的头上，我们在德寿宫的槐、桂下，仍旧如以往那般，叹槐福泽深厚，盼桂忠贞蟾宫，只是诗文不再写闺怨女儿情，写起报国之志了。
桂子结花，未必不痛苦；乔槐生得对山泼墨，也难说是否夷愉。物言志，物是死的，人当然地足以使其魂魄堂而皇之地占据、取而代之，以令死物也焕发声音，替人说些不方便的直言。
战争的壮烈也与槐、桂相类，一旦镌在史简上，便陡添了浪漫。
但战争里的人，他们有自己的魂魄。
岫玉珮叮咚像在说：你瞧，「岂徒投醪抚寒，含蓼问疾而已哉？」不若振臂大呼，「吾何忍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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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无灾无痛，却也像是大病了一场，大概人一生就是要生过这样一场大病，仿佛骨头都掏空了，血掏空了，肉掏空了，脑浆连带脏心烂肺都掏空了，那些不甘心又不舍得的东西像一把钝刀，把你的肚子剖开，再把里面的肠子一段又一段拉出来。病好了以后，一切都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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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宫词：她在一生的纠缠与承受中失去亲情，失去爱情，得到权力却最终趋于虚无，委身情欲又发现情欲的虚伪，终于也成为华丽和悲哀的一部分。//

你说了大话狗也不会咬你，但我说了大话，真有人会来咬我的，用笔杆子或黄绢之类的东西。
纵使厌倦，即便餍足，但公主或文人都已成为我的一种习性。月光枯得像被熬干了，毫锋也沾不上墨，很萧索地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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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赵宋的公主，与赵宋的命运不谋而合，真是悲哀得近乎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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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得到了一个慈悲为怀、标致典范的帝国公主，——
而我永远失去了我的野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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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牡丹花瓣已蔫儿了边，有了颓势，听着炉膛的焰火，风吹抚过来，与我交换了一个吻，在这顷刻里，我跟自己说：
故事起承转合离别悲欢自有定数。花开花落，自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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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样东西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都是我非要得到不可。然而争来之物，就像手中的沙子，握得越紧，失得越快。甚也竟敢同天争，同阎王争，一具病体拖了多年，终究也争不过了。
肺部在垂死挣扎，荆棘鸟在吟唱亡诗，牡丹花在妆点丧容，阖个世界是一场正在进行的庞大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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