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狼星走近了一些，几乎要把脸贴在玻璃上了：“我不能申请放弃，莱姆斯。我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了，全美国都看着我们呢。”
“何况，”他笑了起来，“我要让那帮**看看。特别是我那个脑袋有毛病的弟弟。”
“我家里的人全都是**。”小天狼星第一次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正穿过高中校园，莱姆斯抱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裹着不太合身的旧外套，小天狼星揽着他的肩，秋天的落叶他们在脚下沙沙作响。
“他们有事没事就念叨着上帝，”小天狼星抱怨道，“加加林都说了天上没有上帝，可是他们就是不听。我弟弟还特别信这一套。真羡慕你们，肯定比我好多了。”
莱姆斯停住脚步，秋天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他的眼镜上映出金色的火焰。
“莱姆斯？”小天狼星喊道。
“我妈妈……她是德国人。”莱姆斯艰难地说，“战争时期逃过来的。总有人觉得她是纳粹分子……”
“噢，对不起，莱姆斯。”小天狼星抱歉地说道。
“没事。”莱姆斯低下头，“我都记不得她了，她走的时候我才五岁。”
她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早就模糊不了。他只记得母亲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失去了挡雨的人，他在谩骂、嘲讽和质疑中长大。哪怕他的母亲只不过是纳粹德国的一个平民而已，也足够让他被人的口水淹死了。
“所以，”小天狼星盯着他说，“这就是你划伤自己的原因 ?”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小天狼星抓住了袖口翻上去。他们同时注视着那些陈旧或者刚刚愈合的伤疤，彼此都没有说话。
他垂下眼睛，等着小天狼星厌恶地推开他，说他是疯子，像他之前遇到的很多人一样。
可是小天狼星只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其实你不用瞒着我们的啊，莱姆斯。”
“不会出问题的，放心吧，工程师先生。”小天狼星笑着说。
“你不明白。”莱姆斯急切地说，“你不知道，温度这么低，对发射的影响有多大。”
“可是如果问题真的这么严重，发射早就取消了，不是吗。”小天狼星歪了歪头，“好了，我知道你担心我，任何一次火箭发射任务都有危险，不是吗?”
莱姆斯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小天狼星已经放下了听筒，并对着玻璃哈了一口气，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爱心。

从隔离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莱姆斯仰起头，望着冬夜明净的夜空里星河浩荡，纯粹而和谐，辽远而壮阔。很多年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就常常让他看天文望远镜里的宇宙，那时候他太小，尚且不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比如他的母亲——为这遥远寂寥的夜空穷尽一生。
后来母亲不在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
唯一可以让他得到安慰的东西，只有漫天繁星。亿万光年外的微光是他唯一的寄托。他那时候就想好了，总有一天要去看看那壮美的银河——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我啊，我就是想证明给那些**看。”高中的时候他们聊起这件事，小天狼星挠挠头说道，“加加林已经说了压根儿就没有上帝。我小的时候想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差一点把我从窗户丢出去。”
詹姆坐在一旁的草地上，仰着头，看着横过天穹的银河：“我从小就想当宇航员。不仅要离开地球，最好还能登月，就像阿姆斯特朗一样。我爸爸妈妈肯定会特别骄傲。”
“我这辈子大概上不了天了，”莱姆斯苦笑着说，“不过我可以给你们造飞船。”
彼得没有说话，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时候他们尚且少不更事，还不知道人类为了摘取天上的星辰，付出的代价是何等惨烈。
即使是后来明白了，少年血气方刚，为了梦想在所不惜，也总觉得一腔赤忱能征服浩茫的宇宙。
星河之下，他们把手叠在一起，背诵起肯尼迪总统演讲中鼓舞了一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句子。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我们决定登月，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in this decade and do the other things,
我们决定在这个十年间登月，并且做其他的事，
not because they are easy,
不是因为它们简单，
but because they are hard
而是因为它们困难

看着莱姆斯渐渐淡化的背影，小天狼星有些郁闷，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
他承认莱姆斯说的有道理，可是，申请退出？他为了这一次任务已经准备了那么多年，哪有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
他出生在阿拉巴马州一个眼睛里只有上帝的家庭。
他童年时光最难得的部分，大概就是趁家里人去教堂，偷偷在家里藏宇航员玩具头套和月球模型，躲在詹姆家里一遍遍地听肯尼迪总统的登月演说，少年时听阿姆斯特朗说“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但却是全人类的一大步”激动不已，躺在草地上望着奔腾咆哮的银河，璀璨如月光之下明朗而不息的大海，那是他父母永远都不会看见和理解的浩瀚宇宙。
他总有一天，要去到那里。
莱姆斯只不过是过于关心他了。他想。
当年，他成为空军还不太久，总归没有经验，莫名其妙就出了意外，不得不在医院躺上两个月。
当时詹姆和莉莉还有小哈利正在阿拉斯加度他们难得的假期。本来听到他出事是要立刻赶回来的，但是莱姆斯告诉他们反正也没有多么严重，再说假期本来也没剩几天了，玩完了再回来吧。
他无聊地躺在病床上对莱姆斯耍赖，说要出去吃烤肉，要去爬火山口，要开着飞机去阿拉斯加把詹姆这个重色轻友的***逮回来。莱姆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递过来一块巧克力。
他大概是确确实实有一点低烧，莱姆斯靠过来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就搂着人家的脖子亲了上去。
亲完了还抱怨，本来想留着这个吻直到一个能看星星的地方的，结果居然是在医院里。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大概重复了无数遍莱姆斯我喜欢你，不过这些他们后来都很少提起了，主要是因为那天晚些时候莱姆斯接到了一个电话。
阿拉斯加发生了特大地震和海啸。

那一天，筋疲力尽的莉莉抱着一岁的小哈利，惊恐万分地在汹涌的海浪之间挣扎，孩子在她怀里已经哭哑了嗓子。房屋的碎片甚至家具从他们身边被海浪甩过去，砸出白花花的浪。
“女士！这位女士！这里！！快过来！！！”
突然听见救援人员的声音，简直有些不真实。
她拨开贴在脸上的红发，拼命向声音的方向游过去。
“女士！！我们这儿！！快过来！！！”
一位救援人员试着靠近她，但是立刻就被海浪推开了。
她太累了。当她终于游到救援人员旁边的时候已经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但是救援人员伸出手的时候，她托举起孩子递了过去。
一个浪头打过来，她连扑腾的劲儿都没有了。
咸腥的海水倒灌进肺里，她慢慢沉入黑暗和死寂。水面的光影自眼前一晃便消失了，让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落在课桌上的阳光。老师对他们说，人也许无法凌驾于自然之上。
但是人可以创造奇迹。

“先生，我认为这次发射并没有选择好一个恰当的时机。”
挑战者号发射的前夜，会议室内灯火通明。莱姆斯从桌旁站起来，平静地分析道，
“通过红外摄像机中发现，右侧SRB部件尾部接缝处的温度仅有华氏8度。从液氧舱通风口吹来的冷空气降低了接缝处的温度，让该处的温度远低于气温，并远低于O形环的设计承限温度。在这样的低温下，橡胶圈会失去弹性，对气密性构成极大的威胁。”
管理人员示意他坐下：“多谢莱姆斯·卢平先生。但是挑战者七号号的发射，是全美国都在期待的事情，因为温度原因该计划已经多次拖延，不能再次改期了。”
“先生，”莱姆斯的声音温和而坚决，“我不认为我们应当为所谓的名誉而做出无谓的牺牲。”

最终讨论的结果是管理层同意派出一个冰雪小组来移除冰雪，但是发射日期仍然没有变动。
莱姆斯系紧了围巾，穿过雪夜里凛冽的风，走进忙碌的人群里。
他看见冰雪小组的成员来来去去，开始担心这样到底有多大的作用。虽然，他知道，不管他们这些工程师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了。
他想起小天狼星清亮的，热忱如少年的眼睛，想起分别之前的那个吻。
他们早就不再年轻，早就不像以前那样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小天狼星好像也很久没有玩从后面偷袭的把戏了，而他居然罕见地上了钩。
倒也谈不上什么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只是亲完之后小天狼星半开玩笑地说，莱姆斯，没准你要为全人类牺牲你的男朋友了。
他抱着小天狼星，没有出声。

1月28日上午8时整，七位宇航员整装待发，通过电子屏幕向全国招手。
小天狼星大概是知道莱姆斯会在屏幕那头看着他，微笑着，像当初那个恣意飞扬，神采奕奕的少年，发誓有一天要去触碰苍穹上的星星。
——挣脱阴沉大地的束缚，触碰无尽宇宙的怀抱。

“倒计时10、
9、
8、
7、
6，
主引擎启动，
4、
3、
2、
1，
发射！”
莱姆斯站在人群之中，虽然是寒冬，他仍然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双手冰凉——发射是火箭的旅程中最危险、也最性命攸关的阶段。
他觉得这就如同在听自己的生命倒计时一般，不知道小天狼星在船员舱内是不是也这么想。
他看见挑战者号的尾部喷射出火焰，将发射台下的数千吨冷却水瞬间蒸发成滚滚白烟。
这一次，挑战者号要么带着他们的梦想航行，要么就会和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一起粉身碎骨。
但挑战者号并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它拖拽着长长的尾焰，带着他们不知多少年来的夙愿飞上天空，向未知的宇宙进发。
莱姆斯终于松了一口气。
危险算是过去了。他希望这次任务顺利。

“女士们先生们: 本来，我打算今天晚上向你们宣读国情咨文，但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件让我改变了计划。今天是哀悼和怀念的日子。南希和我为’挑战者’航天飞机的悲剧感到至为痛心。我们知道全体国人人同此心。这真正是全国人的损失。”
莱姆斯抱着小天狼星的照片坐在沙发上，神情呆滞地望着电视。里根总统沉痛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可是他一句也听不见。
他慢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周围的空气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压过来。他没有开灯，黑色让他觉得安全。再说，这一次没有人会走过来抱住他，对他说嘿，莱姆斯，不要伤害自己了。
他看见詹姆和莉莉在阿拉斯加冰冷的海水中消失的面孔，他看见没有触及星辰就坠入大西洋怒涛的小天狼星，还有毕业之后就不知去向的彼得。
少年的梦炽热如火，却终归没有抵挡住世间风雪。
他在绝望和疲倦之中，突然听见里根总统悲伤却带着对未来的展望的呼唤：
“我要对观看航天飞机发射直播的美国学童说几句话。”
对，孩子，他猛然抬起头，那个孩子，詹姆和莉莉的儿子……大概得有十几岁了，他一定看到了今天的直播。
那双和莉莉一样澄澈的绿色眸子，隔着遥远的岁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未来不属于弱者，未来属于强者。挑战者号全体人员把我们推向未来，我们将继续追随他们。”
里根总统在电视上继续说。
莱姆斯站起来，拉开窗帘，看见外面的夜空依然宁静而辉煌。

“莱姆斯叔叔！”
哈利·波特的脸出现在iPad屏幕上，对莱姆斯咧着嘴笑，“身体还好吧 ? 退休生活习惯吧? ”
“没什么问题。你好好准备，毕竟距离发射只有一个星期了。”莱姆斯看上去有些担心。
“放心吧，不会出事的，莱姆斯叔叔。”哈利绿色的眼睛里满是热忱，“我爸爸妈妈还有教父一定会为我骄傲的——我在阿拉斯加海岸看到了那些星星，我知道他们在那儿，他们在那里等着我。”
屏幕那头，已经白了鬓角，皱纹爬上额头的莱姆斯宽慰地笑了。
“是啊，一定会的，他们一定很高兴你成为一名宇航员。”
他看着哈利兴奋的眼睛，渐渐与记忆中的很多人重合，莉莉，詹姆，还有小天狼星。
“你尽管放心好了，莱姆斯叔叔。”哈利似乎看出来了他担心的其他事情，“新来的年轻工程师——特别是那个赫莱·福雷斯德(Horizon Forester)——非常厉害，他们会把更多的飞船送上太空，你放心吧。”
莱姆斯微笑着点点头，看向桌旁已经开始泛黄的遗书，那是小天狼星在成为宇航员的第一天就提前写好的。
“莱姆斯，如果你看到了这封遗书，那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看来你的男朋友被捐献给全人类了。
别哭，我在天上，你抬头看看，没准儿哪颗星星就是我。啥事情都得往前看，还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未来会成为宇航员和工程师，你还要为他们造飞船和教他们造飞船呢，笑一个嘛，开心一点。不准立刻来找我，好好过完几十年再来，我在宇宙深处等你。
——我们要探索宇宙，不是因为它很容易,而是因为它很难。我们要探索宇宙，因为宇宙在那里，梦想也在那里。”

※本文改编自真实历史事件挑战者号航天飞机事故。挑战者号于美国东部时间1986年1月28日上午11时39分（格林尼治标准时间16时39分）发射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上空。因其右侧固体火箭助推器（SRB）的O型环密封圈失效，毗邻的外部燃料舱在泄漏出的火焰的高温烧灼下结构失效，使高速飞行中的航天飞机在空气阻力的作用下于发射后的第73秒解体，机上7名宇航员全部罹难。
飞船爆炸的时候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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