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长沙又是冷春,没个春天样子。几场冷雨过后,大街小巷的轮廓都清明起来,眼见的神奇,却没法加以赞美。
和我一同来湘的老焉终究没见到这个春天。除夕之夜,怀着他念念不忘的富贵回乡梦,终于撒手西归。他家的人一走,我这颗心也算彻底死掉。
虽然跟外国洋人打过不少交道,老焉骨子里的观念依旧是老本家那一套,北方山河沦落,兵荒马乱,回去必是死路一条,他凛然执着着自己叶落归根的愿望,牵累得一家人别无选择,只好冒险北上。
我与老焉算是难得的忘年交。他常赞我头脑精明,身手利落,不该为池中之物。我笑说哪里不是池?咱们一路过来,如今的世道不是没瞧见,我想飞出池子,又能飞到哪里去?
他只哀哀地叹,躺在太师椅上前后摇晃,重复那句没完没了的“世道没落,人心不古”。
“人生常常身不由己。”
然后他的日子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摇摇晃晃中猝然到了头。
一朝万事空,徒留生人叹。
风穿过庭院,纸幡如林,在暗夜之中哗然作响,扬起一条条挽留不住的触手。我跪在老焉棺前问他,老家伙,你这回也是耍我呢吧。
但是灵堂中没人回答。
老焉的家人把玉器铺子托付给我,说这其实也是他的意思。然而他不在了,我早已心灰意懒,料想着这间铺子怕是支持不了多久,就要随他们而去了。
张家的人来过几趟,起先我完全不知怎么应付,毕竟和张家交涉的人打一开始就是老焉——他总怕人家嫌我太年轻,有意刁难我,所以一直都把我往后塞。
如今老人儿没了,只有硬着头皮上。我不清楚之前老焉和张家的账是怎么分的,但后来他们又颇为好心地派了两个人来帮忙,实际上要把这铺子收走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那段日子我每天坐在台柜后,总觉得门里面还有个人,躺在椅子中优哉游哉地摇晃,摇得一地安闲光景,摇得黄河以北的日光又热辣辣地照过来。
我想我人生的这个阶段应该到此为止了,始于相遇,止于离开。日后这样的经历还会有,目睹别人或自己的离去,也许每一个都不太好受。但人生本就是如此,无从抱怨。
下一个冷雨的清晨,我离开玉器铺子,跟随张家的伙计踏进了长沙第一大家的大门。
张家的宅第在东城门附近,占地广大。南面有个非常堂皇气派的红漆大门,却不走人,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只有侧门附近的梧桐树下时常会躺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等着里面人施舍。
连着见过张家好几个人之后,最终定主意来领我的是个老伙计,目光精深,自称姓张,一看就是个老辈人了。他站着不动的时候,两脚也会微微分开,左脚稍在前,微曲向外,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自卫的架势。我少年时练过几手,那时仗着天生聪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只练成个三脚猫功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遇上这种高手,估摸着再有两个我,也跟他周旋不来。
他带着我从西北角门进府。我举着伞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心中一片空白,总觉得从此该有不一样的活法,也不能多想什么,抬脚跨进门槛。
这是个我完全没接触过的世界。天空依旧灰蒙蒙不死不活,草木山石也是俗物并无表情,然而我知道这里有秘密,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缄默。似乎有什么东西笼罩在那些低头匆匆而过的下人身上,教他们互生默契,轻易不言。
我自幼生活在同样的环境中,对这些潜在的东西十分敏感,然而心里很不舒服。战火很快烧到长江彼岸,民间各种势力风起云涌,此间不乏妄想一呼百应者和趁机浑水摸鱼者,说是三步一个亡命徒,十里不见清平户也不为过。张大佛爷这一派势力成名已久,现今究竟在往哪里渗入,以我的目力是看不出来的。
又或许,他们其实无处不在。谁知道呢?
然而今日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这里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已然伸出头角,成了看不见摸不着有神无形的气场,甚至明显到我一个外人亦能轻易察觉。想到这里,心中不免陡生一股强烈的厌烦:来到张家为的便是静下心来,讨一份安定活计,但现在看来这里面的水已深至我意想不到的地步。究竟前路如何,入了此门,便是身不由己了。
老伙计带着我七拐八拐,我暗记方位,似乎是转到了西南一片堂屋。白粉墙上青灰磨砖的雕花门楼,与披檐木门相映成趣,看起来倒是赏心悦目。令人称奇的是,我发现一个不起眼的水池竟是呈太极阴阳鱼图状,周围树木栽种得参差不齐,又像有意为之。老伙计说这是张大佛爷亲自督造,似乎玄机深藏,不过说起什么攻防之道,养生之法,我是地地道道的门外汉,完全搞不懂。
豪宅美田,说到底,于我再没什么吸引力了。
一路上不少下人向老伙计行礼,我识出其中几个经常进出太平街大小店铺的人,身穿青色短褂,行色匆匆。他人还算不错,不时低声指点,哪个是当家的屋里人,哪个是下面少爷的人,哪个是管货的,管哪个堂口,叫我日后遇着了机灵点儿。有几个面相不俗的人他故意不说给我听,似乎有所忌讳,我猜测有可能跟张家的私人武装有关系。
这个时候招兵买马的事,老伙计当然不会跟我说。其实就算他说了我也不一定有兴趣听,只要别招我和人干仗就行。
乱世只求自保嘛。
出了一道圆形拱门,就在我以为已到南墙的时候,一个别有洞天的小院子凭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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