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八仙桌旁坐下,摸出一个紫砂茶碗,给自己倒了茶,眼睛盯着地面默默地喝。我注意到屋子里的摆设并不显富贵,隐约可见魏晋时人天然的云水风度。可我敢打
赌他屁股底下坐的雕花镂空圆凳铁定是个比我爷爷岁数还大的古董。
只能说这布置堂屋的人十分厉害。
屋里没有一个丫鬟伙计的影子,他似乎很讨厌外人,跟我想象中的纨绔子弟莺环燕绕的形象差的很远。
“我叫张起灵。”他和空气交谈起来。
我知道这个名字,进府以前就听过。他是张大佛爷的弟弟,神秘得很,黑白两道都没多少活动的消息,比起张大佛爷他们头三个兄弟来,这人算是少有建树。
现在看来八成是高傲过头,在道上寸步难行,只得闲在家里。真是枉我对这神秘人物还抱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幻想。
“哦,小人是卢城。您,您喊我阿城好了。”
张起灵放下茶碗,甩了甩头发,顿时微细晶亮的雨珠四下飞溅,湿润的黑发染上种朦胧的韵味。他用尾指轻勾了下刘海,淡定的眸子闪现其后。
“伸手。”
奇怪的要求,我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用冰凉的手指捏住我的手,反反正正翻了两遍,神情犹如刚刚种花般专注,不一会儿询问道:“你家做玉器买卖?”语气
中一派了然,似乎无需回答。
我点头,“爷怎么知道?”我不记得老伙计和他提过这事。
“洗玉,鉴玉,雕玉,玉石匠的手,大抵如此。”
好厉害的眼力。我家的玉石手艺是祖辈上传下来的,从懂事起我就每天和一堆石头泡在一块儿,十岁时父亲已教会我雕玉,伙计们找不着我,去家里的工坊找总没
错。那时候心思简单得很,可能为刻个流云百福忙活大半月,中邪一样,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
比起人来,我更喜欢石头,虽是死物,内里却有精魂。
想想,多少年过去,那时的光景竟是分毫不忍回忆了。
“你不该在这儿。”他放开我的手,望向门外灰蒙蒙的低空,恢复沉默。
傍晚时分老伙计派了个年轻人来给我安排住处,收拾屋子。那人自称何六哥,身量短小,皮肤黝黑,脸上却是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模样与长沙港的码头搬运
工无异。
何六哥替我铺好床铺,我从院子井里打了水,又弄好行李,很快和他熟络起来。提到张起灵,他眯着眼睛对我道:“四爷是个好人,只要你不惹他。就是平时闷得厉
害,连当家的都没办法。”
我心说在你这儿哪位爷不是好人,我是不去惹他,他偏偏让我难受。
“你平时帮着打打杂,喂喂马,照看照看药草,差不多也就够了。他不喜欢屋子里太多人。”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张起灵花圃里没一株花,全是药草。他精通药理,尤善解毒之术,大概可以和长沙城中的名医刘半仙平分秋色。
真是没想到那家伙还有这么一手。我问道:“六哥,咱们这位爷,是管哪些堂口的?”
他拍拍后脑勺,难道:“不太清楚。当家的好像不大愿意让四爷接触店面上的事,也没听说他在哪儿有官职,嗨,我倒是见过一回……”
他凑过来,用手掩着口低声道:“四爷带人拿着下地的家伙事,半夜里出的城门。可能是他亲自督着伙计干活。”
“他亲自带人?”
何六哥可能没发现,他的嘴巴实在很大,不过倒是让我获益匪浅,“你不知道。张家的人地下功夫都十分了得。你没看他们的手?双指探穴,别人学不去!我猜四爷
是大当家专门安排在后边起大斗的,轻易不露面。”
我故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作出若有所思状。
“不过这话就咱哥俩说说,可不敢摸爷的底,是吧?”
那是,你的话还是攒着跟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比较有价值。
他很大力地拍我肩膀,我直怀疑他是不是有内功在身,“好好干,在爷跟前别说太多话,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讲。”
我忙不迭地把他谢出门,恨不得立刻跪下来感谢上苍派给我这么多好人。可惜我天生是个警惕者,老伙计何六哥的热情到底是什么成分,张家的水究竟多深,我不敢
轻易下结论。
还有那个神秘无比的张起灵,他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丝毫不了解这个人,他肯定也不想让我了解,如今的态势这么僵,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终于受不
了他的高傲冷漠,豁出去大干一架,然后逃回玉器铺子。
哦,倒是忘了,老焉不在,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我落寞地盘坐在床上,黑暗中生平第一次隐约尝到后悔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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