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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这般盛丽妆点的神和亭）
（因遣散了聒噪的喜婆和随侍，夜终于现出它本有的阒默。跨过垂花门、又行经抄手游廊，终至熟悉的轩阁外绣履稍驻，小轩窗未掩，我可清晰地眺见独坐的渥西珲——赤红的喜裳加身，教她敛下素日的倨傲和英气，乖巧似画中人）
（轻叩门扉，却不必待她允便入内。阖室被灯火映亮，每一张“囍”、每一对红烛都不容忽视，这是两姓联姻的莫大喜事，可我只心系那新嫁娘）
想甚么呢？（施然落座在她侧，朦胧的光洒在她如瀑青丝上，光洁似缎）从明日起都只得挽髻了，照你这好动的性子，也不知要遗落多少珠钗。
（顽笑毕，素纤由妆奁里取来犀梳，步至她身后）最后一夜的闺阁姑娘，我给你梳梳头罢。

女王驾到

【神和亭寖笼在皎洁的蟾波里，连同我的一颗心也一并要泡软了。识海里，自打叩德岱钧回京，我与他的每次相遇总要叫月亮见证一番，仿佛要叫禁困在广寒里的嫦娥见证俗世间的情爱，要她悔、也要她羡：不必成仙，尘世也有平凡、恬淡的幸福】
【我以神思作笔，在心里偷偷写下一个阳，又添上一个月，回忆着往事，忍不住弯唇笑了……】
这样晚，你怎么来啦？【沈月龄的到来打破了遐思。一豆明焰照映着她的容颜，我虚握了一把她脂玉般的软荑】我在想明天。
【不说想到底想些甚么，只笼统的说想明天，实则是因连自己都不明晓，明天到底是甚么样的。可只消想一想，心就剧烈的跳动起来】
【古往今来，女子嫁人后皆要束起一头青丝，我也甘愿为君挽髻。虽将要成为人妇了，却不见几分沉稳，不改旧时语调】你说，我挽起发来是好看、还是更好看？
【梳齿穿过乌发，抬眸看向镜中人】小时候，都是额娘给我梳头呢……

好看、更好看？（见她如旧诳语，不免展颜道）仔细挽发出街时，小孩儿要冲你唤姨姨！
（离别凝重，故而顽笑亦见好就收。虽往后她也辟府独居，到底不似从前自在，由是无端叫我生出几分离愁，连揶揄的话也需斟酌几分：皆云发丝连心，喜时绿云何扰扰，悲时青丝暮成雪。于女儿家来说，这是映人心绪的第二张脸，是以我十足小心地由发根梳至尾，一缕缕、一丝丝，都是未言表的忧思与祝语，望来日她的枕边人亦会如是珍重……）
（须臾沉寂后，她由镜中睇来，恰与我视线相撞。那些缄默难言的思绪由是无处躲藏，她是思及萱亲的伤怀，而我只有一隙不知名的涩楚，缓缓地，要在五脏六腑漫开）
假若她能见你今日，必是极欢喜的（稍滞又添）也必然不舍。
（渍樱般的唇稍扬，素纤轻搭人肩，再道）换我问问你：要做新娘子了，怕不怕？

怎地又笑我，莫忘了你也有嫁人的一日！【笑着，作势要去捏她的宝颊】我们小月格格打算去渡哪位儿郎呀？
【椿萱见背的伤愁虽依旧萦怀，可思及往后归宿，倒有几分豁然的意味，想必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再挂心了。敛下眸中愁绪，睇向铜鉴中的自己，底气十足的笃定】我不怕。
【且不提与叩德岱钧乃是青梅竹马、自幼相知的情谊，亦是长辈眼中满当户对的一双璧人，就说除却他，谁还会肯无底线的顺从、包容我呢？夙昔的隔阂是我不知深浅的任性，如今既已冰释前嫌，再不能徒留悔意了】
他会对我好的。
【以往闹脾气的时候，总要气冲冲的发誓：“除了他谁都能嫁！”直至他远赴西北，才发觉身畔皆是些沧海非水、巫山非云的俗众。除了他，谁也嫁不得，谁也不配我嫁】
【雪指理一理额侧碎发，盈盈释来】你尚不知罢，我们是你同周由禄一样的总角之谊。只是他那时在京外任职，我也没机会向你提起——万事有他，我还怕什么？

（闺中的嬉闹终是日销月铄，饮下那一盏合卺酒后，女儿家便要同昔日作别，此后人生为人妇、为人母，却鲜少是为自己。我自私至极，也心知终不肯舍掉沈月龄的魂识去做谁的夫人、母亲，是故在她回谑时难得的偃旗息鼓，只笑道）
正说你的事儿，怎引到我身上了。
（灯花很知时节地一爆，令我梳理的动静也稍驻。来不及同她说甚么好意头，只因其后话娓娓的是她跨进那道陌生宅门时的勇气——这样的誓诺笃定也稚拙，可我不会失笑，谁叫渥西珲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呢？如此一腔执着和孤勇，无论她交付与谁，都能缔结最好的霜果）
（婚姻本就是以余生手谈的豪赌，我钦羡她的底气，然归观己身时却动摇。聆得“总角之谊”时恰将梳篦搁回妆台，朦胧的烛光晕开一道淡淡笑痕）
要真说起来，经年情分修得正果毕竟少数，你既信他、爱他、肯将自己托付与他，我也没甚么好忧心的。
（许察话说得凝重，复轻快道）毕竟嘛，当你夫君也是一桩修行，既你们相识多年，他又知你秉性，说亲下聘前必也想好要被你摧残多年了——还是他比较胆大。

【我与叩德岱钧分别在一个蒙眬的残月夜里。是以，我埋怨起冷月无情，将一对有情人的爱意藁葬于漆黑无际的夜幕中，连抵拒都不得，连苔笺上的字迹都昏糊成一团淡墨。可我们也重逢在夜里，那夜的月光却温柔幽雅，正如此刻】
【如是我才醒悟，并非是蟾月的舛错，是意随心动】
你当局者迷，我这位旁观者却是心如明镜。依我看，叩德吴钩对你可是上心得很。【这桩辛秘我只点到为止，其余的应得双方亲自堪破，才不会失了意趣】
不如就嫁到叩德府来，我们两人做伴才好，也不会嫌长日无聊了。【羽睫扑闪着，抬臂覆上她的手背】可别说你不愿意。从前、从前……我也发誓，除了叩德岱钧谁都能嫁呢！
【他肯义无反顾朝我张开怀抱，我又何尝不是孤注一掷奔向他？身后的定王府已不如往昔，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可信的依靠。天地之大，唯有他所在之地，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世人说起月亮时，多想起它的温柔与仁容，却忘了它也可是极阴恻、凄楚的意象。我不信“注定”，可因缘际会下能说通许多巧合，譬比沈月龄当真如月一般温澹冷静，却也承袭蟾宫鬟娥的怯涩——即使听了她所言叩德吴钩的上心，仍萦怀千思万虑，不肯信自己也是被偏爱那一人）
怎么会？我看你是想同我做妯娌，才想出这浑话。
（可识海难自抑，关乎兰台公子的点滴抹不去，如同海岸边嶙峋的礁石，潮水褪去便再难掩真容。我不忍驳衅她的好意，但我与叩德吴钩之间多是我空泛而缄默的绮思，与她和叩德岱钧绝不可同日而语）
（捏握人纤长的指，我坐回妆镜旁的软凳，以便与她目风相接。月无眠意，正偎窗前听闺闼秘语；而我为满室喜意攒心，决意坦率一次）
其实……我总觉得同他的相与更像是奔逐，除了短暂相接的时刻，多数辰景是揣想不安，并不曾当真有勇气、理直气壮地认定他也这样想我。

【我以为，爱意应如我对叩德岱钧一般明烈、炽热，却也会在不经意间灼伤彼此，可在目窕心与的眷侣间，这些“伤害”反而成了一种难言的情趣。而叩德吴钩对沈月龄的悸动，是在我看来罕见的山不露水，一点一滴都藏匿在漫长岁月的细节里，深重、醇浓】
【可他胆怯，敢将这情愫告知我，不敢尽数讲予沈月龄听，才让眼前人对二人之间的关系疑虑颇多。本欲出言宽慰，却在思及另一事时，蓦地轻笑出声来：他怕她心许旁人，她惧他另有所属，哪里不能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呢？然我不过岸旁一看客，那些关乎惟天可表的海誓山盟，不应由我代劳】
【故握紧她温热的柔荑，眸光镇静】从前叩德岱钧远赴凉州，我写了许多封信笺，却一封也不曾寄到他手中。我怕，我怕他早已忘了我，与旁人倾吐衷肠。如今——【稍顿，环睇室内遍布的红绸】如今我要成为他的妻了。
你又非他，怎知他心中所想？万一他亦如你这般想法，那岂不是白白错过？【指腹摩挲着她的掌背，温声道】不妨试一试罢。
【许是满阁的喜色作祟，我兀自沉浸在美满的华蜜里——却忘了不是人人都能有幸，拥有与子偕老的结局】

（风月的起承转合，在各人管城之下，自也将书成不同篇章。倘使她与叩德岱钧的羁绊是激亢的阳春曲，我与叩德吴钩便该是徐缓的小桥调——可于好心劝慰下，我只道一句“我们不同”是不足够的，匪为局中人自难解局中谜，遑论那许多飘摇的心绪，于一向骄傲的上阳而言并不能感同身受——就好比定邸舛途之时，我曾劝诫她目光目光向远。只因不曾亲历他人苦，能做的不过摇唇鼓舌）
那是你们（只是这俗世间，极少数的几人）也许某日我会大胆些罢，只是不该是现在。
（积晦的更漏恰如此刻滴鸣，屋外影影绰绰的是婢子身形，正好意提醒时辰向晚。素纤叠覆，以两掌的温热渡向她，剖白我拳拳的寄思）
怎平白说起这些来，明明要做新娘子的是你——
（两厢对望间解颐笑起，仿佛一切如旧，仍似闺中自在。抬指点在她小巧的鼻尖，最后缀一声叮咛）好啦，我先回府了。倘使往后他欺负你，可千万要说与我听（一顿，忽促狭生来）毕竟古有武松降山君，今有人降明郡君，这热闹谁能不瞧呢！

【一封封承载着相思的碧光笺搁置在奁下，终有得见天日的时候——正如叩德岱钧所言，许是五年、十年，殆我们的儿女降世，把这些编作一桩趣闻，讲给他们听】
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月龄一句打趣，将这略有悲戚的氛围驱散泰半，展颜笑开，在人将离时依依道】
明日记得到取灯胡同来喝一盏喜酒。
【“取灯胡同”四字掠过舌尖，悄然嚼出一番前所未有的风味来。我久居安定门内，早已对其四周的景况熟稔至极，如今出阁，要去往一个相对而言较为陌生的地界，期许向往有之，落荒亦有之】
【可彼岸既是他，我甘愿一赴】
【灯烛款熄，室内遽暗了，唯有一漾月光仍栖在窗棂处。这是我留在神和亭的最后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