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娜已经醒了，但透过眼睑的照来的白光有些许刺痛，这使她无法睁完全开眼。手腕和脚踝传来的是镣铐金属的冰凉，浓重的化学试剂味里透着几丝血味。
五感里唯一能正常使用的是听觉：左侧的声源是伤者发出的喘息、挣扎带来的金属碰撞声，这些杂音正在随着当事人的生命力一起逐渐衰微。这可怜人的口腔应该事先被异物填充了，所以无法识别出他从喉管发出的最后一句呻吟是呼救还是诅咒。
另外几个声音都属于男性，正操着异国语言正讨论着什么，左侧那个家伙大概已经是彻底死了，几个活着的人遗憾地叹息着，但语气里透着的仅仅只是赌博输了几个铜板的那种轻松的遗憾。
少女的里衣被汗浸透了，心脏狂跳。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认真想想也许能获得什么信息。这些异国语言的讨论中有几个发音似乎是她熟悉的，几个月前到镇上老贤者家索求癫痫病人处方、翻查古代资料词条时见过，分别是：「实验体」、「材料」、「耐受性」、「死亡」。

透过眼睑的那道光变得像触电般令人刺痛，由纯白渐变为金色，玛娜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想把那道光紧紧攥在掌中，伸出右手时镣铐冰凉的触感消失了、接着消失的是刺鼻的试剂味、酷吏和学者异国的方言......
右手传来微麻的质感没有消失、但是这真实的质感来自成年男性面部底端的角质物。玛娜第二次苏醒的位置还是这张石床，现在她正以一个非常诡异的姿势紧捏着黑发佣兵的脸。
“....清醒了的话可以松手了。”
脸被紧捏着的缘故，佣兵的声音很轻其中有几分压制的怒意。

“对不...！”
佣兵指了下神官旁边示意她安静，原来妮露还在自己边上睡得很死，抱着那本在西北处房间捡来的砖头厚的魔法书，微微张着嘴断断续续地嘟哝着什么梦话，好像是书上记载的驱魔系咒语，极低灵感和魔法天赋在恶灵纠缠的地方反倒成为了天赋。看着朋友熟睡的完全不像有事的样子玛娜送了口气，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像这样同他单独聊几句的机会认识快半个多月以来还是第一有，这样也挺不错的吧，虽然这次谈话发端于一场怨灵所致的梦魇，自己在他面前的表现也失态透了。
根本没有机会聊上几句，这个习惯沉默的男人总是在发现她发现问题前就开始动手处理：发现繁复如工蚁足迹的古代石碑，就剔除所有带有文学价值的修辞三言两语地口译出内容；遇见挡路的砖墙和带锁的门就默默掏出绷带绑上拳头，被砸烂的机关划开伤口后也只是摇头，示意自己目前的状态不需要协助。老实说，目前除了他的名字叫梅罗达克外，他本人没有意愿透露关于自己的任何工作之外的信息。他的老练总是带着厌倦的，希望这厌倦里不要有一份是缘于我的笨拙。
梅罗达克回到了房间靠门口的角落，他席地而坐的位置和两位女性旅伴休息的石床，保持着作为异性警戒得甚至有些过头的距离。

佣兵低着头用披风的一角擦拭备大剑之外备用的魔法匕首，篝火映出匕首尖端的白光，那是刚使用过圣系魔法的痕迹，刚才自己就是被这仪式拉出死亡边缘的。
玛娜试探性地坐了过去，她有合适的借口利用他身旁的篝火，因为今天的晚餐还没准备好。说起来他也有不擅长的事，就是烹饪，或者说这种恐怖烹饪技术的根因，是他本人对粗劣食物的耐受性高于常人，于是想当然认为其他食客也可以和他一样无所谓地把硬得和焦石一样的三明治吃下去。这样的饮食习惯应该是以前经历过很恶劣的情况才形成的吧。玛娜切开备烤用的生肉时偷偷看着他，佣兵和平常一样，不管遇见值得高兴的事还是犯下低级的失误都是微皱着眉，所以不知道他真实的真实的心情是什么。

“为什么霍尔姆的主祭要支持你来这个废墟调查。”
“对不起...”果然他还是在为自己刚才失态的表现在生气吗。
“...刚才样子还是忘了吧。”佣兵略为尴尬地把视线移到了别处，自己的脸被她当着面那样捏着也让他很难为情。
“不，只是觉得奇怪。”他收起了擦完的匕首，“霍尔姆常驻人口大约为1000，名义上都是归属于艾克薇尔的信徒，每周礼拜人数上看活跃信徒有1/4，但包括你和主祭在内的所有圣职者只有两位。教会承担了埋葬死者和救济伤员的职能，异变时期这两类人都会增多，主祭单独主持这些事宜恐怕负担过重，现在最适合你的任务应该是陪她在殿里分发面包。”佣兵摸了一下自己下巴自己也觉得有点扎手，回想刚才少女手指的触感，自己来镇上这几天忙于公务确实属于打理，离开宫殿遗址后必须要认真刮下胡子了。
“驱魔是不也是神殿的职能吗？”少女轻声辩解，“异变会导致废墟内部死去的冒险者增多，回收所有遗骨无法做到，但尽量引渡完灵魂还是可以的....太多拒绝离开的怨灵力量聚集到一起会加强废墟的支配力，不解决的话恐怕泷之洞窟那样的外层都会被宫殿的诅咒扩散.....”
想到刚才自己经历的梦魇，玛娜更加坚信死者的残秽的危险。冒险者的亡灵中，几乎没有像洞口那个只执念母亲的水果布丁的年轻人一样无害的。放任着不引渡那些亡灵，只是为了争夺一点古董任凭异变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宫殿的诅咒会由废墟扩散到镇上。

“这个教区的主祭已经年事已高了，从礼拜活跃度看，大多数人只是祛病和祈祷来年庄稼收成时才是大河女神的信徒，应该不会有人愿意把已经有糊口能力的子女献给艾克薇尔。”他顿了一下，“所以说你是霍尔姆艾克薇尔神权唯一的代理继承人，你的安危关乎的不只有你一个人还有这个教区未来几十年的状况。”梅罗达克一改往日的回避，认真直视着玛娜，“所以我觉得就算是必要的驱魔也好，主祭让你一个缺乏经验的人来不是明智稳妥的选择，你应该回镇上去”
虽然一直拒绝承认，他偶尔会对一些事务表现出远超佣兵义务之外的热忱，比如现在对神殿未来的关心，对可能成为未来旅伴的匪徒不加掩饰的厌恶。
“我不能回去，否则这件事就不会有人去完成了。”
“冒险者中也有懂得治退死灵的，怨灵一直累积无人处理是不可能的。就像昨天杀死的那个用退魔之力抢劫人类的哈鲁叛教者。废墟会形成自己的周边系列产业，稳定下来后系统会诞生自我清理功能。”

废墟形成的产业链的自净能力....梅罗达克为自己为了搪塞这个女孩讲出这种话觉得好笑。不如说由某人意志支配的废墟本身是有生命的，像鮟鱇鱼用发光的触须捕获深海里好奇的猎物一样，用古董、古代文献唤起人对财富、禁忌知识的幻想，再用废墟内的魔物清理冒险家，死去的冒险家肉身化为魔物灵魂形成废墟新的养料，诱惑着下一***献上生命，真正被带出的古物寥寥无几。
“您也知道他们没办法指望，就是擅长圣系魔法的冒险者也只是为了利益，袭击人类，因为携带财物的同类比魔物、亡灵更容易打倒....”
“无可救药的死人应该由死人去埋葬，你不用插手太多。”
“迷失方向而滞留的灵魂找到通往忘却界的路后就有机会得救，掌握个人得救确据的只有父神和同质地但受造于父神的女神。神官没有论断真正的无可救药之徒是谁的权柄，职责的只有无选择的引渡、治疗路上看见的每一个灵魂。”玛娜确信自己是无误的，这段要理她在《大河教典》上阅读了无数次，也是刚遇到阿妲的第一年就开始接受的教导。
“话说刚才梅罗先生也使用了圣系魔法吧。”少女指了指佣兵收起的备用魔法匕首，“我不太熟悉使用，但似乎是父神哈鲁那一支派的。”
圣系魔法和该支派神官的祭服一样是识别他们出身神殿的独一无二的标志，如果说普通魔术传授的严密程度类似商人的专利权，那圣系的传授严密程度则堪比骑士的封邑。通过不正规途径掌握或私自使用神授知识谋取私利的叛逃神官甚至是可以被默许荣誉谋杀的，就像昨天佣兵杀死的那个对冒险者使用圣系魔法的家伙。
“一个为哈鲁神殿工作的朋友教过我，”他说的是真话。
“佣兵什么恶劣情况都会面临，会的多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皮毛，也许在某个场合也能救上一命。他希望作为朋友的我可以在世上存留的时限久一点，于是违反教规私自传授了我一些。”梅罗达克从小到大都不擅长撒谎，但欺骗是这工作经常必要的，过多的言语和计划外的正义感会暴露真实的目的，所以逐渐形成了沉默寡言的做派，现在他有些后悔给予这个少女额外的关切，因为她过于敏锐。
“但是你不用去追究他的失职，因为他已经死了，就葬在你们教堂后面的。”
他没有撒谎，玛娜想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天小镇刚经历夜种的袭击，突如其来的变乱中不少死者还没经过完整的葬礼就被草草下葬，那天早上她去打扫墓园，看见了这个黑色长发的男人伫立在墓碑前默祷，又在晨露消散后匆匆离去，只是出于觉得会露出那样悲伤神色的人应该不会是坏人这样的直觉，在云雀亭第二次见面时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把他当成同伴。
“那位友人的名字是叫哀里奥吗？”
“你都知道的吗。”
玛娜把背包里一直放着的日志递给了他，“您离开的太急了，所以一直没机会交过去....”
梅罗达克沉默地翻看着那本有种皮革外封的本子，仔细识别着字迹。
“是嘛...这家伙最后一刻也完成自己使命了。”佣兵的眉头难得一见的舒展开了。
“谢谢。”只有两个字，但对她来说分量已经足够了。
.....
“呃....鱼和剩下的蔬菜处理需要我帮忙吗。”
“还是让我一个人比较好吧，否则妮露醒来会闹着说我们蓄意谋杀的。”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他有料理这样不擅长的事反而让自己安心。
之后是持久的平和的寂静，做完晚餐后玛娜发现佣兵抱着剑靠石柱上睡着了，篝火的光映照出他睫毛的微影。
他进入废墟以来在这守着，好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确实该让他安静地休息一下了。

* 因为梅罗达克本身隶属于接近艾克薇尔支派的哈鲁教团，所以对身为艾克薇尔神官的玛娜产生了额外的关照，这种关照有出于对信仰的维护，也有对玛娜个人的勉励，玛娜冒着危险也要下本超度除灵的敬业精神让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同时又担心她的纯洁在鱼龙混杂的废墟冒险者队伍中被消耗磨损，所以发了“死人由死人去埋葬”的感慨，比起未经世事的玛娜来他是更希望自己来干脏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