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道，蹲在他身前，干净柔软的手掌抚摸到他的头顶，慢慢顺着他顺滑的发丝来回轻抚。她看见他一眨都不眨的灰眸慢慢往她这边转动过来，没有焦距的眼睛好像极力想要看清她一般用力睁着，将眼角吓人的红血丝都暴露出来。
　　“别怕，一切都结束了。”
　　慕容熙的声音很温柔，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慢慢帮他擦拭脸颊上的血迹。
　　她大致能想象到，尹清用短匕割开那人喉管的景象。那道伤口极深，如若不然，也不会喷溅出这么多血来。
　　慕容熙慢慢帮他擦着，帕子擦过他的额头、脸颊、鼻梁……尹清则直勾勾“盯”着她，好像全然不认得她了一般。
　　血迹半干，很是难擦，尹清的颧骨上、鼻梁上又有几分擦伤，慕容熙不敢用力。
　　可不用力又擦不干净，慕容熙忙活了半天好像做了个无用功，只是尹清惨白的脸似乎被她擦得狠了，泛起一片片的红痕来。

　　他的脸当真娇嫩，慕容熙看着这张脸，很难想象他是在重楼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长大的。
　　“殿下。”尹清的嘴巴动了动，嗓音哑得厉害。
　　两颗生了病翳的眼依然直勾勾“看”着慕容熙，那眼中不再是麻木。仅是透露出两分仓皇和脆弱便足以让慕容熙心碎。
　　“别怕。”尹清的嗓音几乎是压着哽咽挤出来的。
　　她方才呕吐的声音几乎将他的心给撕碎了，他能听出她靠近过来的脚步带着迟疑和惊恐，连帮他擦脸的手都在不停颤抖。
　　两只血淋淋的手抬起来，掌心向上，手指虚虚拢着，血粘着纸片粘在手指上。掌心中间的纸片都被血浸湿了，被他的大力捏成了一个湿哒哒的纸团子。
　　“我的银子……我的银子全部都给你……”
　　污损了的银票是做不得数的。她见他的胳膊都在打颤，似乎抬手都是极吃力的，脸上那种天真又讨好的神情，让她难受。

　　她赶忙接过那两个纸团子，见他垂下了手，惊疑不定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脸上透露出几分笑意来。
　　他孤身一人闯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取来这点银票然后赠予她。
　　慕容熙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将血淋淋的纸团子用帕子包裹起来塞进怀里，牵起他脏污的双手，用衣摆细细擦拭。
　　明明是个瞎子，还要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看，好像自己能看见了似的。她抬起他的手，尹清蜷了蜷手指却没有缩回手，她能略微感觉到他的紧张和窘迫。
　　明明才凶悍地杀了一个人，在她面前却又弱得不像样，平白叫人心疼。
　　手掌上的血迹擦不干净，慕容熙也不嫌弃，轻轻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45）对不起
“我方才真的有些怕。”
　　慕容熙淡淡道。此话一出，尹清整个人夸张地瑟缩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好在慕容熙本意并非是害怕他。
　　“那人原本就长得丑陋，还血糊糊被钉在墙上。两个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像阴间的厉鬼一样，可恶心了。”慕容熙说着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还好你没事，下次不许再这么莽撞了。
　　尹清松了口气，回握住她的手，神情有些黯然地低下头闷闷道：“我……我只是想……生辰礼物。”
　　他声音细如蚊蚋，慕容没有听清，只听到了“生辰”二字，她有些惊讶：“银子是送我的生辰礼？”
　　尹清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他又害怕这里黑洞洞的殿下看不见他的回应，小声嗯了一下。

　　他其实有些羞于承认，虽然他自己一辈子都花不了这么多钱，但那些银票加起来恐怕也买不了她的一家铺子，在她看来估计就是一点碎银零钱。
　　“谢谢你，我很喜欢。”
　　慕容熙感觉心里烫烫的，他这般炙热的情愫叫她有些承受不起。
　　她的确很爱金银，但她更爱尹清这份沉甸甸的爱意。这些银子他花了十数年才挣得，为此身上留下了那么多触目惊心的疤痕，他竟然毫不犹豫将这些钱全部交给了她。
　　得了慕容熙这一句喜欢，身上的伤好像都不痛了。尹清笑了，一双灰蒙蒙的眼眯成了月牙状，火光映射在他眼中竟然也反射出了一点微光，看上去原本呆滞的神情都生动了起来。
　　他并不是个活泼开朗的人，笑不露齿看上去有些腼腆。慕容熙手痒又揉了一把他有些炸毛的头顶，凌乱的头发不安分地翘起来，好好的秀发被慕容熙的手揉成了鸡窝头。

　　尹清并不知道自己被作践成了什么样，还有些享受地轻轻蹭她的手。好在人生了一张天人之姿的面孔，有恃无恐，即便满身狼狈也不显得肮脏邋遢，依旧是俊美绝伦。
　　“好啦，我们回家吧。”
　　慕容熙好不容易才将人安抚好，伸手摸索到他的掖下和膝弯，一使劲，尹静就被她抱在了怀中。
　　他身量很高，这些日子也被她养出了些肉，慕容熙抱着他都感觉有些吃力了。
　　但顾及自己身为女子的面子，她将人往身上颠了颠，尽力缓和变得急促的呼吸，脚步平稳地往回走。
　　她的声音在巨大而空旷的地宫中被放地很大：“将现场收拾一下，回府。”
　　虽然那人武功算不上高绝，可尹清前些日子同欧阳信打斗留下的旧伤未愈，眼睛全盲又不熟悉此人的武功路数，一开始还是落了下风，被砍伤几刀。
　　虽然血已经被他用封穴之法暂时止住，但伤口扯动还是疼得厉害，脑袋也一阵一阵发晕。他昏沉沉靠在慕容熙的怀中，无意识地用手指紧紧揪着她的衣襟，看上去极没有安全感。

　　待慕容熙将他安置在马车的软垫上，斜倚着软枕，他才又幽幽醒转过来，脸上透露出深深的疲累，攥着慕容熙衣料的手却是捏得死死的，一刻都不肯松懈。
　　慕容熙见他难受得紧，唇色煞白，眉头纠结，额角的青筋都显露无疑，慌里慌张将他全身来来回回检查。
　　尹清穿着一身黑衣，血迹浸透了都显不出颜色来，慕容熙还是见他左肋下布料破损才发现那处原来有伤。
　　她小心掀开破碎的衣料，血迹干涸，碎布已然粘连在了一指长的刀伤上，她只轻轻一碰，就见尹清的面容疼得扭曲。
　　她不敢再动，只好紧握着他的手安慰。
　　“再忍忍，很快就到家了。”
　　尹清咬牙，微微喘息着，随着胸口起伏，伤口也一阵一阵疼，他只好放轻呼吸，尽力不扯到伤口。额头开始发烫，尹清昏昏沉沉有些神智不清，嘴巴开合嘟囔着什么。
　　慕容熙凑近去听，听见他竟然在说“对不起”。
　　她不知道他究竟何处又对不起她了，竟然意识昏沉之际仍如此愧疚。
　　于尹清而言，杀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当他听见她看到那人尸身时恶心到呕吐的声音，他就觉得自己可真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他的手染满了让她害怕的血腥，还自私地弄脏了干净的她。
　　惶惶然又回忆起许久之前梦境中那个慕容熙冷淡的声音：“不干净的人不配站在我身边。”
　　尹清想着想着，眼里竟蓄起泪来，一双灰蒙蒙的眸子全然没有看向一处，怪异的残态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没了牵线的木偶人。
　　他紧紧攥着手里那点属于她的布料，呜咽到：“对不起，我不知道殿下会来，我应当将尸体藏好的。”
　　

　　（46）疗伤
这话就有些好笑了，杀人藏尸这般恐怖的事情被他这么委委屈屈说出来，好像请人做客没打扫屋子一般。
　　慕容熙大概猜到，这宝贝疙瘩的玻璃心怕是被她惊吓到呕吐的反应给伤到了。可这话要人怎么接，说日后他杀人、她藏尸，两人默契拍档吗？
　　“尹清，在我这里旁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危。”即便她知道尹清什么也看不见，看向他的眼神也无比真诚，“没有什么比你好好的更重要了。”
　　……
　　“尹清，我的乖宝，你听话，让府医看看伤好吗？”
　　慕容熙想要将尹清身上的衣服扒下，好让府医上药包扎，可这人明明苍白到了极点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不让人动他的衣裳，好似一头困兽，毫无焦距的眼中杀意让人畏惧。

　　他的脚腕小幅度蹭着床单，雪白的脚脖子一下就被带子勒得发红，唯一还算有劲的左手更是挣扎得厉害，屡屡用力撞击在床面上，手掌都因为血流不畅略微发白。
　　慕容熙别过眼神，不敢看他的神情，只能尽可能快地将他的衣带扯开，扒开衣裳，暴露出身上的伤痕，一看那触目惊心的鲜红她就心揪着疼，背过身去，对一旁战战兢兢的府医吩咐道：“快些帮他看看。”
　　“是，是。”府医赶忙上前一步，蹲在了床沿，帮尹清查看。
　　腰侧的伤口有一指长，皮肉翻卷，还在不断渗血，右肩锁骨下方有一枚乌黑的掌印，肩头还有一道又窄又深的剑痕，想来是被利刃直直扎了进去，血从那处极深的伤口汩汩流出。
　　即便身为医者，见到如此严重的刀伤也幻痛了一下，没忍住瞥了一眼患者的脸，却见方才还挣扎得厉害的人两只残疾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他的方向，神情麻木，眼眶却是可怕的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来。
　　府医不禁吓，此刻后背一凉打了个哆嗦，忙低下头专心医治。

　　伤口被极细致得缝合了，又擦去血污，涂抹上黄黄白白的药粉。虽然府医胆子小，医术却十分精湛，那两道新伤，和潦草缝合、疤痕扭曲的旧伤相比显得清爽干净极了。
　　“殿下，尹公子的锁骨有些骨裂，您将他的右臂解下来吧。”
　　竟然伤到了骨头！
　　慕容熙赶忙将尹清绑着的右手解开，捧着他的手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怪她，她不知轻重竟然这般作弄了他的伤处，难怪方才他的右手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万般愧疚全写在她的脸上，瞧着已经歪着头，昏昏然合上眸子的尹清，姿态难看的被绑缚在床，她更是有如喝了黄连水，苦到了心里。
　　那些痛苦的回忆淡了，但并没有消失。燥热，疼痛，他却一丁点都动弹不得。那些女人贪婪猥琐，充斥着欲望的脸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们用麻绳将他的四肢绑在床上，粗鄙的手扒开他单薄的衣衫，狞笑着，吐露出那些粗俗的笑话，令人作呕的气息沾染了他的身体。
　　那些面孔在他面前闪现着，慢慢汇集成了一张令他恐惧的面孔——慕容玥。
　　他又想起了那段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被那些仆役凌辱后，尹清已经衣衫褴褛。他身上遍布难堪的痕迹，被架起身子，拖着双腿拉进了门。他的头垂着，两条小腿全无力量的蹭在地上，在地面留下一道暗色的血痕。
　　他的双手被捆绑在一起，手腕处已经磨破，血渍染得小臂和手掌都一片血红。
　　尹清被粗暴地丢在地上，后脑勺重重的磕在地面，那对宛若潋滟水波的眼睛已经失了光彩，变得呆滞无神。
　　因为撕咬了几个作弄他的人，他的嘴被布条紧紧勒住，嘴角破裂，也不知那脸颊上沾染的究竟是他自己的血还是那些仆役的血。
　　

　　（47）旧日之殇
他身上只有零星布条蔽体。浑身因被下了过量的麻沸散瘫软如同残废，体色吓人得浮着一层青灰。若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旁人都要以为，他已经被那些毫无节制的下人们给玩死了。
　　他瘫软在地，只能看见粗重的房梁和雕饰华丽的天顶，听见不远处那女人发出沉闷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嘶力竭，几乎要将肺子都咳将出来。
　　“咳咳，噗——”
　　黑红的一口血从女人的口中喷出，将面前的布防图染得触目惊心，她紧紧捂着胸口踉跄着后退，瘫倒在圈椅上。黏稠的血液沿着她的下巴落在衣襟。
　　周遭虽跪着奴仆他们却谁也不敢上前，只趴伏在地上，隐约可见他们打颤的大腿。
　　“慕容钰……呵呵，你果然够阴险。”她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这江山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慕容玥疯狂地笑着，踉跄着走到尹清身侧，慢慢蹲下，将他歪着的脑袋扭过来正视着她。
　　“清清，你不是想死吗？下地狱也不只有死这一种方式。”
　　她凑到他耳边轻语，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我改主意了，不要你抵命了，你开心吗？”
　　尹清看到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红唇癫狂得咧开，女子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清清，变成我最爱的模样好不好，像你之前的那些兄弟们一样……”

　　尹清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慕容玥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将美貌男子慢慢做成人彘。那些全无手脚，被割掉耳鼻挖出眼球的男子在罐子里哀嚎的景象令他遍体生寒。
　　他很庆幸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没有在这个恶魔面前露出怯懦的神色。
　　可就是再坚毅的人，此刻也不免做无谓的挣扎。尹清用力摇着头，紧紧闭上双眼，可那薄弱的眼皮依旧被强硬地撑开，小瓷瓶里的液体带着刺鼻的气味滴入眼睛。
　　那一刻剧痛传来，就像是直接将眼球烧穿了，视野在瞬间消失。
　　他疼得死去活来，脑袋用力挣扎着，撞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砰砰声，被勒住的嘴里发出破碎的哀嚎。嘴角再次裂开，血渗透了已经被咬得不成样子的布条。
　　右眼中涌出大量鲜红，随着他的动作弄得满脸都是，看着他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慕容玥瞬间高兴了，用袖子随意擦掉自己嘴里溢出的血，发疯一般鼓掌，嘴里发出诡异的欢呼。

　　跪倒一地的女仆毫无在外横行的模样，一个个瑟瑟发抖，宛如寒风中的秋叶，不知谁一个没忍住，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难闻的尿骚气。
　　慕容玥面色一变，停下了欢欣鼓舞的动作，手掌盖在了那名女仆头顶。只轻轻一拧，一具尸体软倒下来瘫在了地上，眼睛瞪得老大，其中充满了惊怖之色。
　　“清清，都怪你，把这些胆小鬼都给吓尿啦，哈哈哈！”
　　慕容玥脸上又浮现出笑意，她形容癫狂得趴在地上，四脚并用挪回疼得几乎晕厥的尹清身边，声音忽高忽低：“我要罚你，罚你变成小瞎子好不好呀！”
　　只需一滴透明的液体，他仅存的左眼也没有了。
　　尹清耳边是窒息的死寂，他什么都听不到，或许是疼到了极致他已然昏了过去。
　　世界变成了一片虚无，没有颜色、没有光线、没有图形、没有空间，所有的所有都归为无尽的黑暗和极致的疼痛。
　　后来就连疼痛都消失了，只余下一片虚空。他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也辨不得时间。
　　他只知道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将送来的发馊饭菜，用手抓着塞进口中。每日每日蜷在不知何处的角落里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没有像之前对待男宠一般，砍断他的手脚；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剖开他的肚子，将那枚她苦心经营才得来的兵符给草草缝在了里面。
　　他感觉到生命在流逝，他就要死了。
　　然而意志消沉间，他却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十分急切，听上去无比担忧他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