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江南所有的灵气都集中在兄长一人身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一起做过很多悠闲的事，喝茶，写字，读书，打牌，逛园子，看滔滔江水，听簌簌落雨。，一起看夕阳，一起听情歌，一起见神佛。我们打电话，从天黑到天明，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为他填词，他给我讲民国。我为他买烟，他带我吃阳春面。风月之事几乎做尽，云雨之事丝毫未有。那年，玉兰花似开未开，我们并肩走在黄浦江边，他低头笑着看我，跟我说，“我看着，怎么变漂亮了呢。”
回忆到这里刚好，一滴泪落在手边，案上香也燃尽，换个界面，继续工作。

F女士曾经是我的领导，刚来江南那年，她从三十多人里选中我做她的助理。她大我二十多岁，待人严苛，很有个性。我那时小，觉得自己“师出名门”，心高气傲，她精明强干，眼高于顶。针尖对上麦芒，我着实吃了不少苦。她在工作上对我从不吝啬，几乎倾囊相授，我初来乍到，学得刻苦，也能收获七八，深夜里，经常公司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会一直学习，直到凌晨她离开，我再走。相熟后，她问我怎么这么拼命，我一本正经回答她，“为情所困，等我强大了，去取他姓 命 。（跟错别字无关，我怕被吞掉。当然我原话更难听些。）”F女士当场笑出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那样笑。
后来我自立门户，F女士送了我三个优盘，里面满是她的工作资料和心得，我学到如今。

Y先生是我的合伙人，一个小富二代。我俩认识那年他刚毕业，来公司第一天开的车比F女士的贵了三倍。为人高调，但底色不错。我创业那年本不打算带他，可他给的实在有点多，犹豫之际，也是这样的一个早春，我在佘山玩，接到他的电话。一时心血来潮，我告诉他，“我在佘山，一个时辰内你若是找到我，我就同意跟你合作。”大概在最后的二十分钟，我看到气喘嘘嘘的小伙子，冲我笑的十分诚恳，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有趣。后来，乾隆古道上，两罐青岛啤酒碰在一起，我们的梦，便开始了。

L女士今年古稀有余，是之前公司的老总裁，很传奇的一个人，一手把公司带上市。按常理说，我这样的小职员是见不到她的，但F女士待我不薄，出席任何场合任何会议总愿意带着我，我便与L女士见过几次。挺精致的一个老太太，每次见都化着妆，喜欢骑自行车锻炼，很有活力的样子。L老太太曾经给我画过饼，她指着F女士对我说，“她以前是我的助理，你要好好努力。”我羞涩一笑，四个月后，递上一纸辞呈。小的时候，爷爷跟二叔聊天，我偷听到一句话，“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可久居人下。”

Y女士是我在江南的圈中好友，一个非常非常勇敢的姑娘。她做了我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为一个人，来一座城，与她相比，情之一事，我该当是落于下乘的。当然，后面从时间给的答案来看，我那白月光同志也未必就值得我这么做。若是我去，他自然会好好待我，可别人去，他也会好好待别人，不能独一无二，那我去的毫无意义，所以我选择将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当然不能说白月光同志不好，他若不好，也就不能是我的白月光了。只是男人这种东西，抛开所有的外在不提，本质上都一样。从人性出发，一切都能看明白。就像阿山前阵子说，“有些事，仔细一想其实很没意思。”我安慰他，“人嘛，难得糊涂，不痴不傻，难做阿翁。”有时候骗骗自己，有时候骗骗别人，乐呵点，挺好。Y女士付出了我没有付出过的东西，愿她能够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

H姨好多年以前就来我们家了，小时候都是她照顾我。爷爷奶奶待她很好，她待我也很好。我小时候并不好带，招猫逗狗，到处闯祸，偶尔有家长来告状，H姨便对着人家弯腰道歉，再做一些点心给人家送过去，可她从不骂我。H姨的儿子在江南工作，她过来帮着带孙子，后来从大哥那里要了我的地址，来我家看我。她来的时候，我正在洗衣服，我的衣服大多不能机洗。她看着我手上的泡沫，叫我一声嫚儿，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几年不见，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嫚儿，你哪儿能自己洗衣服啊。”她拎来很多东西，都是我小时候喜欢的。那天，她给我做了一碗打卤面，手擀的面在最底下，上面铺满九样菜，配菜与味道同儿时一模一样。我吃的一点不剩，抬起头，她的眼里又是亮晶晶的。她声音哽咽跟我说，“嫚儿，回家吧。”

M先生是我初到江南时认识的，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钱。用F女士的话来说，是那种度娘搜一搜，名字底下带一堆后缀的人。但最先让我多看一眼的并不是这个，是姓氏，跟我那白月光，一样的姓氏。他是L老太太儿子的朋友，是个高中学生的单亲爸爸。他住在市中心，要求上网课，公司推荐过几个老师，他在一边陪着儿子旁听，并不满意。接连换了四个，直到F女士让我去。我并不在教学线，但F女士说，什么都得会一点儿。我不知道哪里入了M先生的眼，竟然通过了他的旁听。后来学生成绩有所提高，他提出请我吃饭，我向来不喜欢无意义的饭局与社交，果断拒绝。再后来，他理所应当的以询问学生情况为由，跟我聊天颇多，聊《红楼》，聊乡土社会。最后学生高考成绩不错，他大张旗鼓的到校区感谢我，送了个经典款的香奈儿包。我平日里并不喜欢这些，转手送给了F女士。M先生大抵本着“捕猎”的心理，跟我聊了将近两个月，从零食水果到食材补品到珠宝首饰，不能说每天，但那俩月我几乎每周都能收到三四次快递。如今想来，亦觉得离谱好笑。此事最终以我强行给他转账并告诉他再这样下去我会去找学生聊聊他的好父亲结束。因着同样的姓氏，某一个瞬间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菀菀类卿”的戏码，但转瞬即逝，我还是想，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过日子。

D女士是个极素雅的人，在太湖边上开了一家民宿，我在人少的时候去住过几次，民宿里有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儿，小院儿里有棵桂花树。淡季闲暇，她在桂花树下请我喝茶，上好的碧螺春，明前的龙井茶，我调侃“这么好的茶，得有好的故事相配。”D女士回忆青春，她讲她的先生，是个扎着小辫子的艺术家，能弹出世上最优美的钢琴曲，她说她最喜欢玫瑰花，那位浪漫的艺术家曾送过她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你不知道，我当时都惊呆了，我根本抱不起那么多玫瑰花，还是我妈妈帮我搬回家的”。纵使到了知天命之年，谈起爱情，依旧雀跃如少女。我没有问艺术家现在在哪儿，为什么我来过几次都不曾见他。我只是起身续了壶茶，跟她讲我的白月光，跟她讲兄长，那日我们从红霞满天聊到月上柳稍，清纯澄澈的旧时光，缓缓被夕阳和月亮听去。

小Z姑娘是音乐学院的大二学生，我在姑苏城里遇到的，一个烟雨朦胧的傍晚，我坐在台下，听她在台上唱《长生殿》。我听过平江路上所有店里的昆曲和评弹，一方小小的舞台，男女艺人并排而坐，一人拉二胡，一人弹琵琶，一开口，吴侬软语仍旧是几百年前的故事，这是评弹。水袖丹衣，点翠头面，淡雅的红白妆容，徐徐起舞，腰肢婀娜，眉目传情，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那是昆曲。在姑苏，八十块钱可点一首《声声慢》，一百八十块钱能点一出《牡丹亭》。老板说小Z姑娘家中条件不好，来店里勤工俭学，我那晚也不知怎的，九点听完普通曲目后，又多点了五首。我知道店家规矩，只有九点后，客人单点的曲目中，才会有艺人的提成。十点钟我走出门去，小Z姑娘带着妆追出来谢我，我说，“我下次还来看你。”第二次去，我仍旧点她的《游园》，到现在我也偏爱游园，“原来姹紫嫣红看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那晚我准备了红封，大抵够她两个月的生活费。她送我出门去，脸上依然带着杜丽娘的妆，临走她问我，“你还来吗？”我大抵脑子哪根弦错乱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来。”我现在想起两年前的这一幕，仍旧觉得挺美好。

L叔是第一次来江南。彼时我第二三家校区在同一时间装修，为了节省成本，我从胶东请来施工的小队伍。L叔是队伍里年纪最大的，为人淳朴踏实，很少说话。他们来的那天，我请他们十几个人在家里吃了到江南的第一顿饭，H姨也在，她帮我洗菜。那天我按照咱们胶东宴席的规矩，“一鸡二鱼三排骨四喜丸子五六七……”往上端，祖母说，“招待贵客，要二十六道菜。”他们是家乡来的人，我就做了二十六道胶东菜。L叔看我忙了半天，去厨房跟我说，“嫚儿，我们这些人，不用这么……”我打断他，“L叔，你们是家里人。”L叔干活很卖力气，时值盛夏，江南闷热，一百斤的水泥他一下子扛两袋上楼梯，已经六十二岁了。他说家里有两个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他做这么辛苦的工作，穿十块钱的衣服，抽乡下的烟丝，他说要攒钱给儿子买房子。他们要回去的那天，我带他们去了外滩，“来一趟，去看一看吧。”我在东方明珠上请他们吃饭，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饭桌上有些拘谨的L叔悄悄跟我说，“嫚儿，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来这种地方吃饭，这辈子值了。” 我眼泪突然就下来了。说不明白什么感觉，心酸极了。

H先生是我轮转到销售岗带我的老师。是曾经多次创造过一个月上千万的签单神话，我在他的带领下开启了在江南的三个月地狱模式。销售，对我而言，难于登天。讨价还价是我最不擅长的事儿，我从不与人讨价还价，我喜欢将自己的事儿做好，至于别人是否选我，全凭他们自己做主。让我主动向别人争取的事儿，我根本做不来，H先生刚开始教我很多专业的知识，我只往脑子里记，从不去实践，客户跟我提钱，还未张口，我就先脸红了，场面十分尴尬。一个月过去，毫无进展，我说我过不去心里那关，H先生对我翻了脸，话很难听，但我没哭，我不愿在人前落泪。F女士给我的考题是一个月内五百万，我做到了，便可换另外的部门。第二天我买了咖啡跟H先生道歉，他没说什么，继续教我，继续骂我。我知道自己的时间珍贵，在任何部门都努力不超过两个月，比如人事，比如教研，比如宣传。唯有销售，三个多月，一百多天，我起码在深夜哭了七十天，我以为人间地狱，也就如此。但我运气不错，三个月后完成任务。H先生很少对我笑，但后来我自己做，他为我介绍过不少资源。

K先生是个哈萨克族的小伙子，他是三哥的助理，我去边疆玩的时候，三哥让他给我当导游。他比我小两岁，中文说的很好，我后来查了查，哈萨克族的祖先是突厥人。K先生长得很漂亮，纵然他是个男孩子，但我依然愿意用漂亮去形容他。不得不说，边疆少数民族的颜值真的高。他带着我在边疆玩了一个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有了不一样的心思，或许是喀纳斯草原上我同他赛马，又或许是阿勒泰山下我搭弓射靶，或者五彩滩边我给他讲成吉思汗。我对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向来是不感兴趣的，我喜欢小叔叔，从始至终，我都喜欢叔款。如果说K先生有哪里让我有点兴趣，大概就是那天，夕阳西下，在草原上，他给我跳了一支舞。很好看，那个腰身，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山阴公主的快乐，真的好看。三哥说我万里而来，要好好招待我。原话是，“妹妹，生意场上，漂亮人很多，逢场作戏，该找快乐就找快乐，小K很干净，不会有任何麻烦。”我笑着摇头，无福消受，这是底线和原则问题，我从不破例。后来小K随三哥来了一趟江南，少年见了我，还是那样羞赧澄澈。

E女士是我轮值岗位最后一站带我的老师，据说是F女士的好友，物以类聚，这俩人似乎真是天生就不爱笑。E女士甚至比F女士还要冷漠严肃，我不太行，我是个无论处在何种地方都愿意为自己找点快乐的人。公司总部，内斗不断，派系林立，矛盾重重，新人一进去，跟着谁就会被打上谁的标签，职场一入深似海，从此真诚是傻蛋。很不巧，E女士告诉我，“你暂时不会长久待在这里，凡事装个傻蛋就行了。”我原以为，就是让我摸鱼混过两个月，不曾想“此傻非彼傻。”E女士说，无论上面哪个领导，给你的活儿你都要干好，即使那不是你分内的事，这哪里是装傻，这是真傻。我就那样接了好几个“烫手山芋。”我不是个很听话的人，也曾想推辞。E女士说，“别人做不到的，你可以做到，这就叫优势。你要努力做到可以替代很多人，尽力做到不被很多人替代，这就是你的价值。”后来我发现，这世界真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只要稍微比别人多一点，都能有回报。所以，凡事不要慌，默默努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