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曾指出:一个艺术家在某种社会条件下创作，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1]。天才总是在前人积累的丰厚知识、经验的沃土上成长起来的大树。因此、对一个作家所处的时代的探索、离不开对当时艺术经验积累的深人了解。作为一部天才的巨著、《红楼梦》融小说、散文、诗词曲赋、甚至戏剧因素于一体、因而不但是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的思想艺术高峰、而且可以说是集我国古代各种文体艺术经验之大成、是我国整个古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因此,它所承受的艺术积累是多方面的。在这里，我们想仅就从《金瓶梅》以来文学对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关注和描绘，以及明后期到清初世情与才子佳人小说艺术经验的积累两方面，谈谈《红楼梦》在文学方面所承受的时代气息。

说到《红楼梦》的艺术承传，人们常说:“没有《金瓶梅》就不会有《红楼梦》。”《红楼梦》与《金瓶梅》相比，无论就其思想高度还是艺术成就来说，都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这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但同样无可置疑的事实是，《红楼梦》和《金瓶梅》之间，的确存在着割不断的艺术承传。这种艺术承传，笔者以为主要表现为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绘和对普通人形象的塑造两个方面。

《金瓶梅》之前的我国长篇小说，大多描写的是“军国大事”和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其人物则多是带有传奇色彩的英雄豪杰。《三国演义》主要写魏、蜀、吴三国之间的政治、军事、外交斗争，塑造了诸葛亮、刘备、孙权、曹操、关羽、张飞、周瑜、赵云等一大批中国人众口能详的非凡人物是如此，《水浒传》写了北宋末以梁山泊为中心的人民起义斗争,塑造了宋江、吴用、林冲、武松、鲁智深等又一批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传奇性人物形象也是如此。至于《西游记》，它所写的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也显非生活细事，其主人公孙悟空更是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非凡形象。这三部小说所写的重大事件，对人们认识历史和社会，当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但其局限也是显然的：一是它所写的生活，和广大读者熟悉的日常生活有相当大的距离，在有新鲜感的同时也缺少了对读者的认识日常生活的启示，而读者更多的是处于日常生活之中；二是文学作品的题材如果局限于描写重大事件，它的题材范围就是有限的。一部二十五史演义就写尽了中国古代重大事件，至于像宋江领导的那样的农民起义，就更屈指可数了。因此,只有当文学创作进人对日常生活的描绘，文学创作的题材才是无限广阔的。就这三部小说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而言，他们固然反映了我们民族广博精深的伟大智慧和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有的还成为我们民族智慧和美德的化身，可以成为我们效法的榜样，但对一般的读者而言，他们却显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敬而不可亲、可爱而不可学，这就必然影响到他们的教育和启示作用。只有当文学进入对普通人的描写，文学才能在更大的程度上接近人民，对人民起到教育鼓舞、熏陶、借鉴、提高作用。正因为如此，中外文学几乎都经历了一个由写重大事件和英雄人物为主到写日常生活和普通人为主的发展演变。中国古代文学在唐宋以前以诗歌散文为主，其中虽也有少量篇章写到日常生活和普通人，但总的来说还是以写重大事件和上层非凡人物为主。元杂剧和南戏、宋话本中虽也写到日常生活和普通人，但受人们“好奇"观念的影响，其事其人也多带有传奇的性质。中国古代文学真正进人对人们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描写，应当说是从明代中后期开始的。在长篇小说中《金瓶梅》可以说是首开其端的。散文中归有光《项脊轩志》等写日常亲情的作品，也是这一点的反映。从此以后,这类作品就几乎是层出不穷。《醒世烟缘传》、《儒林外史》、《歧路灯》等,都是著例。他们所着描写的：都是日常生活；著力刻划的，都是普通人。到了《红楼梦》则可以说是这一进程的顶点。其所写是以贾府为中心的“四大家族”日常生活固不待言，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甚至贾母、王熙凤等都是普通人，都可以在日常生活的普通人中找到他们的影子。但他们之中的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又具有理想的色彩和诗化的意蕴，在给人启示、感染的同时，又使人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这是此前的《金瓶梅》和此后的一系列作品无法比拟的。

再说明末清初世情和才子佳人小说对《红楼梦》的影响。在《金瓶梅》的影响下，明末清初出现了一批以描写家庭日常生活为主要内容，多涉床第淫秽的世情小说，如《玉娇李》《玉闺红》《续金瓶梅》及其改作《隔帘花影》《醒世姻缘传》《林兰香》《金云翅传》、《歧路灯》等。另外，在世情书的影响下,还出现了一大批以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为主要内容的才子佳人小说，如《好逑传》《平山冷燕》、《铁花仙史》等，而且二者出现合流的趋势。这些世情和才子佳人小说上承《金瓶梅》,下启《红楼梦》,可以视为由《金瓶梅》到《红楼梦》的中间性过渡环节或“链环”[2]。沈治钧先生就曾从总体上概述了这些世情和才子佳人小说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的“链环”作用：从故事题材上看，这条艺术链虽然始终保持着以家庭日常生活为素材的基本的特点，但却有题材向家庭之外拓展和家庭社会地位从中下层向上层发展的趋势了。从故事情节的特点及创作方法上看，这些链环始终保持了以写实笔法描写日常琐碎细事和普通人物的特点,，但包容性渐大；从思想倾向上看，这些链环始终保持了批判社会现实的特点，但宿命色彩在减弱，理想色彩渐次显现，且正面表达作者感情和正面人物逐渐占主导地位，尤其是须眉男子多平庸无能，贤淑聪颖的女子值得钦敬渐次给人以强烈印象；从艺术表现上看,也有由俗到雅，由粗糙到细致的发展[3]这些世情和才子佳人小说,显然给曹雪芹的时代酿造出“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悲欢离合之致”[4]的文学风气，其经验教训又为曹雪芹提供了宝贵借鉴。新的艺术因素的增加，如《醒世姻缘传》中世外桃源般的优美环境,《林兰香》的梦幻意识和悲剧情怀、女子才德等无疑又会给曹雪芹以启迪。董文成先生更是具体从五方面具体分析论述了《金云翅传》对《金瓶梅》及其以后世情和才子佳人小说的超越和对《红楼梦》的影响：悲剧意识的觉醒;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关注；对才子佳人小说故事摸式化、人物形象虚假、诗赋游离于作品情节之外、语言沿袭书面语言积习不良的革命性创新；成套象征似系的创造性应用；塑造人物艺术经验的借鉴[5]。在这里，特别值得提及的一个现象是由“欲”到“情”的逐渐净化和升华。文学是人学，又是以表现人的思想感情为主要内容的，所以“情"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就历来倍受人们的关注,“情”源于“欲”又与“欲”有着本质的区别:“情”是“欲”的净化和升华,甚至是人性和动物性的分界。“情”是美好的,“欲”却有时不免涉及丑恶和污秽。但在《金瓶梅》中，作者却误欲为情，或情欲不分，以津津乐道的欣赏态度对欲的发泄作自然主义的描绘，这就不能不陷入低级和庸俗，引起读者的不是美感而是丑恶的感受了。《金瓶梅》之后起初一些续书，不但继续《金瓶梅》的这一倾向，而且有变本加厉之嫌，如《玉娇李》和《绣榻野史》;但到后来的《醒世姻缘传》《金云翅传》《林兰香》，这类笔墨就呈现递减的趋势，而比较纯真的爱“情”则呈上升趋势。到了《红楼梦》宝、黛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真正爱情，就真的具有马克思所说的“现代情爱”色彩了。

由此可见,《红楼梦》既是作者曹雪芹的天才创造，又是在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经验充分积累，尤其是明末清初世情和才子佳人小说思想艺术经验积累的沃土上成长起来的二棵参天大树，这一奇迹的出现,具有丰厚的历史因素，决不是偶然的。

参考文献:
[1]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七缀集》第二页,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0年版.
[2]参见张俊《清代小说史》151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3]沈治钧《＜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的三段“链环”》,见《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一辑.
[4]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
[5]董文成《论＜金云翘传＞对＜红楼梦＞艺术创新的多重影响》,见《红楼梦学刊》1999 第三、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