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学生时代的假期最大的好处,是可以不见那些不相关的人。
名列前茅的大石并不会因为即将到来的入学推荐烦恼,学校推荐也是稳拿在手里了;剩下的半年时间,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复习明年的综合考,尤其是这将近两个月的暑假。
从春末算起,有三个多月没见过自己的搭档了。
没有菊丸叨扰的假期是大石难以想象的。以前在青学的时候——也包括升入高中之后——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要交给那家伙来支配。补习找他,打网球找他,就连没什么事也要拉着大石去冷饮店吃冰。而今年的暑假,眼看就要赶到了尾巴上,也不见菊丸的身影。
大石反复回忆最后在自习室的匆匆一面;当时以为他又在耍小孩子性子,也就由他去,想着翌日为他做顿便当便能缓和下来,谁料想一晃都过了这么久。
可能,有的事情,他又做得不够妥当了。
大石迟钝得很。
不过这对大石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他终于有时间自我放松,不用在菊丸面前那样紧张,虽然不知从何时起大石在菊丸面前不知所措了。
已经是假期最后一日,有些事情还是说开了会比较好吧。大石正苦恼该如何给菊丸发消息道歉时,有人叩响了大石家的门;上前一看,正是不知在闹什么别扭的菊丸。
“嘿大石!我又不请自来了呐!”
语气一如既往,就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包括三个月的不见。
大石怔了怔,反而松了口气,心想要是英二真的发起脾气来才不好收场,于是顺带揶揄道:“还算有进步啊,知道要用成语了。”习惯性地拍拍菊丸的肩,忽然意识到这个举动过于亲昵,本想赶忙收手,胳膊向下一划却又碰到了菊丸的腰。
还没来得及尴尬,大石感觉到了来自掌心的纤弱触感。
“英二,你……有在好好吃饭吗?”
“哎?”
被叫到的少年目光游移,碰到大石的视线,只是笑笑。
大石叹了口气:“你先去楼上休息吧,我煮点绿豆汤给你。”
菊丸没再说话,趿拉着拖鞋上楼。以往来到这里,都是带着类似合宿的喜悦,想着不用再和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们挤吵吵嚷嚷的空间,能和自己的挚友畅聊到夜半。
如今不一样了。
大石能想到,菊丸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敲响这扇门。
朋友吗?大石当然把菊丸当作朋友;只是现在回想起一同打球的那些日子,好像周围每个人对自己说过:“大石,你太宠着英二了。”他也无可奈何。初一那年相识至今,与菊丸的点滴回忆中无一不是自己纵容着对方。他知道菊丸的坏脾气。这个人就是需要娇纵着对待。他粘着你,这就是他信任你的标志。
“也就是说——英二现在越来越不信任我了吗!”
想得入神,手一抖,被锅沿狠狠烫了一道,疼得大石直倒气。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大石与菊丸之间的感情,是“搭档”二字表述不清的。
端着冷却过的绿豆汤回到房间时,菊丸窝在矮桌的一角无所事事着。大石特意绕过桌角,不让菊丸看到被烫伤了的那只手,却因笨拙的伪饰而被他逮了个正着。
“你的手……!”
菊丸一个激灵窜到大石跟前,不顾大石的闪避,一把将那只胳膊拽到跟前,小心地翻来覆去看着大石手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烫痕。
“怎么搞的!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啊!”
“没事啦,英二,冰敷两天就好……”
大石左避右闪,还是逃不过菊丸的盘问,索性开始安抚。
在桌与床的夹角间,距离无意地拉得很近。慌乱的语调掩盖了他们的呼吸声,还有潜藏在大石心中和太阳穴处的,巨大的心跳声。
从掌心传来的对方的温度顺着胳膊向上蔓延,浅尝辄止的肢体接触带着欲迎还拒的熟悉;菊丸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他不安的神情在大石脑海中反复闪烁,让他思考不了。
又来了。那样令人局促不安的,大石一贯讨厌的失态。
他该把朋友的界限划得很分明的。他本该。
但是他没有。
在对待菊丸的事情上,大石第一次觉得后悔。他在菊丸身上倾注了太多,时间也好,心情也好,都远远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
“英二。”
身体先于思考行动。大石一把揽过菊丸的肩,用手肘将后者锁在自己的胸口。大石自己都被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太失格了,大石心想,尽管似乎卓有成效。
菊丸突然变得安静,鼻息却变得重了。
大石发觉,有液体融在自己胸前。
“我没事,英二,没那么严重……”
宽大的手掌覆上菊丸的脑后。那是他熟悉的触碰和温度,像是被阳光包裹着,难以用语句来表述的暖意。
无意之中,又顺着他了。
“大石。”
“我在。”
“我好怕你死掉。”
干涩、细微,喘不过气来,像棉花堵着嗓子发出的声音。
“这就是你和我闹了三个月别扭不见我的理由?”大石心里憋着笑,忍不住咳了几声,被自己扼在胸口的菊丸想必也感觉得到。他没有质询的意思,本意只是调侃,想像以往争吵后那样自然而然地和好。
菊丸却认真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自己最近——不对,是咱们两个——很奇怪,”菊丸叹气道,“感觉有点,不能直视大石……”
“啊,然后你就抛弃我?”
“什么啊!”
大石加上受了伤的那只手才把险些炸毛的菊丸按在原位。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说大石不找女朋友是因为我。我上次在大石学校的自习室听见的!所以我就想,不能让大石被这些不明不白的谣言伤害到!我就——”
“你就不见我?连个原因也不给我?”
“不,……”菊丸挣开大石的手臂,又趴了回去,“我不能成你的累赘。我想让你以为我在闹脾气,等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给你一个大惊喜!让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看看,我菊丸英二也是很厉害的!”
大石悄悄笑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幼稚。
“……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大石的日子,很难熬。”
“那,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
“……见不到大石,很难过;但是因为这里,每次见到大石之后,心口这里,更难受。”
菊丸的话越来越小声。
大石此刻很想痛骂自己几句。非常想。
趴在自己面前的旧识恐怕不明白,刚才那些话传到大石耳朵里发生了何等奇妙的反应。
偶尔也想过,要挣脱理智的桎梏。
不带任何犹疑地夺去他下巴的自由。生涩的动作像极了扭打,磕磕绊绊无从下手,仍满心希望能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到得以抹掉心上那层厚重的遮蔽。
菊丸没有拒绝。
这一定都是,夏天的错。
至暑假结束,二人都没再说过话。
一直到新学期开始。
回忆像是被厚重的遮光帘挡住,看不到那天的全貌。那些影像就像过曝的胶卷一样,剩下模糊不清的残影。大石只记得自己的失态,以及超速而震耳的心跳声,从胸腔蔓延到身上各个角落。
噗通。噗通。噗通。
太吵了。
大概,早已超过了彼此心知肚明的那条界限。
相比菊丸,大石更受折磨。把菊丸圈进怀里的一瞬间,仿佛抱着了沉甸甸的负罪感。他不知道此前菊丸的独自烦恼,不论是喜是忧,他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和未知的结果都归咎于自己的不成熟,不能坐怀不乱。
大石不能原谅当时自己。
哪怕仅仅是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