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稿子累了，起身转转，去了鲍里斯房间门口。
“大哥，你这次服役是去哪里呀？”我问。
“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在靠近黑海的顿河出海口的罗斯托夫？这是我从未踏足过却非常熟悉和向往已久的城市，因为曾经拖拉机制造厂就在这个城市。我熟悉罗斯托夫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看过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这部不朽的巨著，描写哥萨克骑兵通过战争走向新生，肖洛霍夫因此获得1965年诺贝尔文学奖。
“那不是快到乌克兰了？那么远呀？”我弟蹦出来插嘴道。确实，对于我们全家来说，往返最频繁的地方是莫斯科-列宁格勒-伊尔库茨克，罗斯托夫仿佛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然而，对于即将踏上军旅生活的鲍里斯来说，那里将是他新的起点，也是他实现梦想的舞台。

电话铃声在家中响起，妈妈接起了电话。
“妈，怎么了？”我走到妈妈身边，在她放下电话后轻声问道。
妈妈看了我一眼：“我刚刚给老师打了电话，给你和你弟各请了半天假。”
我心中一紧，立刻明白了妈妈的用意。这是为了让我们能够亲自去送别即将离家的哥哥鲍里斯。我知道，这对于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老师怎么说？”我问道，心中有些忐忑。
“一听是为了鲍里斯要入伍的事情，你们老师马上同意了。”妈妈欣慰地回答道，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既庆幸又感动。我知道，这是老师们对我们全家的支持和祝福——我的班主任雅科夫·谢苗诺维奇·阿法纳西耶夫老师的父亲，1945年曾参与解放布拉格。同时，我也更加坚定了要去送别哥哥的决心。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维佳问道。
“明天吃完早饭，咱们就一起去火车站。”妈妈回答道，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还有，一会儿晚饭时间，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要过来。”

晚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来家为鲍里斯哥哥辞行，纵然家中所有人都清楚他负笈远行去从军的意义，但亲情难舍这道关，对谁都不容易。
为了让哥哥鲍里斯行前能吃点好的，爷爷特地去买了面粉和鲜羊肉，备上一壶温水准备要和面。爷爷把我们仨招呼到厨房。见状，奶奶对爷爷嚷嚷说：“你这人也真是，包个包子还让孩子帮忙，有必要吗？”爷爷答：“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是在教他，波利亚要是会包包子会做面包，将来他一个人就饿不着了。”那天，似乎大家的泪点极低，爷爷话里的“饿不着”像个催泪瓦斯落了地。
为了阻止马上要失控的形势，爸赶紧抡上了一句：“爸、妈，咱的大孙子去报到后，吃、住、行都是部队包办的，有食堂，不用自己和面。”
奶奶一听爸这不着边的话，原本咧着要哭的嘴马上换成了伶牙俐齿齐上阵：“食堂？哼，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哦，沙拉是凉的，汤是凉的，面包是凉的，一桶炖肉一百人吃，每人捞个两根肉丝塞牙缝，再好也比不过咱们自家的热饭热茶……”
奶奶给我们仨表演和面。妈妈剁馅，她一边熟练地将肉丁、圆葱、高汤、酱油、盐，放在一起搅拌均匀，一边说：“都临走了，不要说这些话了，孩子去部队就两年，又不是不回来了！”显然，老人家肚子里的泪应当已被爸妈成功地拦截了，但我也第一次想到哥哥远行的代价，说再见，对于四位年过古稀的老人，的确不是一个轻松的事。

晚餐开饭了，一大壶奶茶和啤酒摆上来，“乌日木”和“查布其莫勒”铺在果子上，香肠、手把肉和包子冒着暖呼呼的热气，全家九口人一起享受美食，以及团聚的时光。姥爷专门买了胶卷，装到Zorki-4相机上，记录下每个带着欢笑和泪水的瞬间。
饭后，姥爷说要唱歌给哥哥听。姥姥深情地弹着那架她买的“红十月”钢琴，爸拿来麦克风，我弟帮忙接线。姥爷将嘴对着越过钢琴伸过来的横杆话筒，唱着《伏尔加船夫曲》。浑厚深沉的男低音带着回响和颤音，犹如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忽隐忽现的沉闷的隆隆炮声。奶奶用布里亚特语吟唱《小草》，爷爷在一旁用马头琴伴奏。Altargana（蒙古语发音）意思是小草，其实指的就是金棘草，是一种西伯利亚特产。受恶劣自然环境的影响，很多植物都不能在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荒野上生存。但金棘草的根茎特别地发达，能够深深扎根到土壤之中，一年四季都生长得异常茁壮，虽然每一株都很小，但是却极富生命的张力。那晚，大家的胸中都被离愁充满。我们越是对鲍里斯哥哥嘱咐得面面俱到，越是使他孤身一人被饥馑和思念所困的模样清晰可见。人就是这么矛盾，总在远离和挽留之间徘徊。既想到远方看看世界，却又故土难离。

爸爸提议让鲍里斯带上一套理发器，这让我们都有些纳闷。鲍里斯更是一脸不解地看着爸爸。爸爸看着我们，微笑着开始讲述他年轻时服兵役时的趣事。
“快退伍那会，连里把我下放到哨所去等待退伍，哨所里就四个人，都不会理发。我去的时候带了个推子，给战友们都推的好好的。轮到他们给我理的时候，理一半，不会了，不敢推了。换一个人来接着推，又推一半。另一个又在旁边说你理了个什么玩意？看我的！然后嘛，他也笨了吧唧的，把帽子盖不住的地方剃的特别干净，帽子下边糊弄糊弄。”
爸继续道：“最终，班长看见我，人都傻了：‘你他粮的这个头是哪个狗给你啃的，你但凡找一明白事儿的狗，也不能给你啃成这样儿吧？’所以临走时，我顶了个光头登上了退伍回乡的火车，一路都没敢摘帽子，你爷爷奶奶和你老妈在火车站接我，等我回家摘了帽子，他们差点笑死。”
听到这里，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爷爷也分享了自己在中亚军区服役时的故事。他笑着说：“我有一个战友，驻扎在哨所里，平时根本没办法理发。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回趟连队，连长看他那鸟窝头实在不顺眼，就说：‘就在这把他的长毛给理一下。’结果剃到一半，推子没电了。那时候我们全排只有一把推子，户外的电力供应不稳定，时不时卡壳。为了理发，还得有个人专门扶着插头，所以进度特别慢，我那战友就秃着半个瓢在那等推子充电，等了整整十分钟。结果临了儿，卡尺又突然找不到了，最后只能剃个长度不明、毛乎乎的寸头。晚上他穿着宽松衣服出去跑步，遇到了一对小情侣。那女的居然说：‘快看，随军喇嘛！’”
听完爷爷的故事，我们全家都笑得更欢了。鲍里斯也笑得合不拢嘴，最后他点点头说：“好吧，那我就带上这套理发器吧，看看我们能不能也创造出一些有趣的回忆！”

5月16日，莫斯科，天气晴。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一夜辗转反侧的鲍里斯哥哥，匆匆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坐起来，开心地穿上三天前领到的崭新军装。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羊汤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金黄的油条在盘子里堆成小山，奶茶的咸香在空气中弥漫，不过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饿。在父母的说服下，我咖啡牛奶配一小块手把肉，弟弟只吃了油条和奶茶——鲍里斯哥哥胃口不错，除了满满一碗羊汤下肚，他还来了手抓肉和两大块列巴。看着满满一桌热汤热菜，我知道爸妈今天比我起得早很多，或许为了让哥哥离家前能吃上热饭，他们后半夜都没有合眼。
爸要带妈妈、我、鲍里斯哥哥、弟弟维佳去喀山火车站了。我家开的是一辆“伏尔加”，车身刚刚重新喷了银灰色的漆，车窗开着，因为空调坏了。20分钟，我们就到了车站。
喀山火车站空旷而陈旧，墙上的挂钟正默默指向8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身着军装的新兵身上，他们在专用候车区集结，准备踏上前往顿河畔罗斯托夫军营的征程。
在对未来丝丝的遐想中，我看到了手提着满满两大包零食的弟弟维佳——他担心哥哥路上零食不够吃，又在附近超市准备了两大包。我告诉老弟，哥哥的包已经放不下零食了，他笑笑说，爸妈担心他在路上吃不饱，硬是给又塞进了很多好吃的。鲍里斯和维佳，他们俩站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一个像黑棍，一个像白球。
8点一刻，一列列新兵身着崭新的军装进站，个个精神抖擞，年轻稚气的脸上写满了兴奋、骄傲与自豪。道路两侧，欢送的人群看不到头尾，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不舍和祝福。车站为新兵们启用了专门通道，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专人引导服务，最大限度地为新兵们提供便利。专属候车区域、志愿者温馨服务、车次引导牌，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温暖和感动。
在带队军官的带领下，数百名新兵被排成好几个方队，虽然没有严肃的口令约束，但他们依然打起精神，在队列里站着挺拔的军姿。他们的眼神坚定而有力，仿佛在对未来宣誓。在这一身难分你我的军装下，他们的表现让父母和亲朋好友们感到自豪和骄傲。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透露出男子汉的坚毅和勇敢，引来周围旅客的啧啧赞叹。

在离别的候车室，哥哥大口吃着奶奶包的羊肉包子，热乎乎的，很香，他吃得很快，不敢看我们一眼——因为爸妈一直在流泪。将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后，他给父母敬了个标准军礼。

送别新兵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两对父子显得尤为特别。那是两对承载着深厚历史与共同记忆的父子，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纽带——28年前的战友情谊。
28年前，我爸爸与瓦西里·科斯托耶夫叔叔在列宁格勒军区一同服役，如今，时光荏苒，28年过去了，我的哥哥鲍里斯，与科斯托耶夫叔叔的儿子阿廖沙，即将一起踏上新的征程，奔赴罗斯托夫军营。他们肩负着家族的荣誉与期望，延续着父辈的足迹。阿廖沙的爷爷，那位和蔼可亲的老头，是一位参加过卫国战争的英勇战士。我小时候常常看见他胸前的勋章叮当作响。
“我俩这些年经常联系，但儿子当兵这事却没有商量。在孩子们应征入伍后，才知道俩孩子要到一个地方去当兵。”说起这段特别的缘分，爸说，他和科斯托耶夫叔叔的战友情，没想到在儿子们这辈又延续了……

列车缓缓驶进喀山火车站月台，横卧在铁轨上。几十名新兵正好够坐在一个车厢里。车厢的长条座椅看起来似乎是木质的，硬硬的，给到梁赞或沃罗涅日的人坐。对于去往新切尔卡斯克、罗斯托夫、索契等地的旅客，火车也配备了卧铺车厢。
当新兵们准备启程时，周围的候车旅客纷纷起身鼓掌，为他们加油鼓劲。

“来，瓦莉娅，维佳，跟大哥再见。”
鲍里斯和我们拥抱：“瓦莉娅，维佳，我出发了。爸、妈，你们保重身体。”
他慢慢松开我们，但眼神仍然与我们紧紧相交，流露出深深的爱意和不舍。
在站台上，我看到妈流泪了，爸的眼圈也变红了，刚出家门时眼热鼻酸的我，再无法自已。我感觉妈是比较坚强的，她一直安慰我和弟弟，不让我们哭，爸却不敢直视我们姐弟了。我昂起头，镇定自若地安慰自己一定要坚强。眨一眨眼睛，带有体温的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9点钟，火车缓缓启动。车轮撞击铁轨的音响逐渐加快，他的影子越来越小，列车在沃列茨科－奥卡河平原上驰骋，向着梁赞，新切尔卡斯克，向着远方的顿河和克里米亚，一路南下。汽笛鸣响，震颤的不仅是耳朵里的鼓膜，而且还有胸膛里的心脏。

小瓦同学两剪子✂️就变样啦

毛子兵的新兵连，大家都是秃瓢，电推子不装卡尺直接滚一遍，一人两分钟。一般一两周理一回

在火车站送走了鲍里斯和阿廖沙后，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离别的伤感。这时，科斯托耶夫叔叔提议说：“要不我们两家人一起去高尔基公园转转吧，那里的风景正好可以驱散我们心中的伤感。然后再找个附近的地方吃个午饭，如何？”
我父母点头赞同。
科斯托耶娃阿姨看着我和维佳，笑着说：“哎呀，瓦莉娅和维佳都长高了！上次见你们还是小毛头呢。”
科斯托耶夫叔叔问我：“对了，瓦莉娅，你的两个小辫子哪去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回答道：“阿姨，我是为了送鲍里斯入伍，特意把长发剪掉了。一开始我爸妈看到我这个样子，都吓了一大跳呢。”
妈妈也加入了我们的对话，她解释道：“是啊，这孩子为了支持哥哥，真是下了不小的决心。我们一开始也都不太习惯，但看她这么坚定，也就支持她了。”
科斯托耶夫叔叔听了，感叹道：“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们家阿廖沙也得向她学习，有这么个妹妹真是鲍里斯的福气。”
于是，我们两家人便驱车前往高尔基公园，一路上聊着家常，分享着彼此的近况。公园里的景色如画，我们漫步其中，感受着大自然的宁静与美好，又去划了一会儿船。午餐时，我们选了一家附近的餐厅，品尝着美食，畅谈着未来。
吃饭时，科斯托耶夫叔叔提到了阿廖沙的大喜事，那就是他已经接到了莫物技无线电工程和计算机技术学院（FRKT）的副博士录取通知书。这意味着等阿廖沙退伍后，他就可以直接进入这所顶尖的学府深造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父母都表示了热烈的祝贺。我看到妈妈和爸爸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他们为阿廖沙的未来感到由衷的高兴。而我和维佳也都被这个消息震撼到了，我们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阿廖沙未来璀璨的前程。
爸作为工科出身，对莫物技的了解更为深入。他告诉我们：“莫物技虽然建校相对较晚，是在1955年才成立的，但它的实力却非常强大。这所学校在培养人才方面效率极高，甚至可以与美国的MIT物理系相提并论。阿廖沙能够进入这样一所学校深造，真是让人羡慕。”
那天，我们都在为阿廖沙的成就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能够有这样的榜样而感到自豪。

收拾完鲍里斯的东西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也整理一番。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仿佛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的回忆。我轻轻地打开衣柜，开始整理衣物。
在收拾的过程中，我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发饰——那些曾经陪伴我度过无数个美好时光的发带、发卡和发箍。其中一个粉色的发带，是妈妈特意为我挑选的，上面还绣着我的小名。我轻轻抚摸着它，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我想起了那些长发飘飘的日子，每次出门前，我都会认真地挑选发饰，搭配衣服，期待着能展现出最美的自己。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妈妈已经走进了房间。直到她轻声开口，我才抬起头来。
“瓦莉娅，你在看你的发饰吗？”妈妈微笑着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温柔。
我点了点头，有些感慨地说：“是的，妈妈。早上我还是长发的时候，这些发饰都是我最喜欢的。现在剪短了头发，能用的只剩下这几个了。”
妈妈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微笑着说：“瓦莉娅，你知道吗？无论你的发型如何变化，你都是我最美丽的女儿。这些发饰虽然暂时用不上了，但它们也见证了你成长的历程。”
“宝贝，这些发饰你可以收起来，等到明年头发长长了再拿出来用。”妈微笑着对我说，“这些发饰都是你成长的见证，也是你美丽的象征。等到明年头发长长了，再拿出来用，一定会让你更加光彩照人。”
我们母女俩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