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鹏《从灵魂到城邦的正义之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3年，6章）
据后世的一些传记说，苏格拉底喜欢让人照镜子，他说年轻人应该多照镜子。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你长得丑的话，你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应该告诉自己，自己已经这么丑了，如果德性还不好，那岂不是一无是处？如果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很美，就应该告诉自己，既然自己的外表这么美，自己的德性应该和它匹配才好。

柏拉图本人关于爱欲这个问题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会饮篇》，其主角也是苏格拉底。所以，柏拉图是转述苏格拉底的观点还是陈述自己的观点，我们并不清楚。在向苏格拉底展示爱欲的奥秘时，第奥提玛说：“生育欲望旺盛的这类人都喜欢接近女人，他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来爱，通过生育子女使自己永生被记住，像他们以为的那样为自己带来永世的福气。
灵魂方面生育欲望旺盛的人却不这样，他说因为这些人生育上的强烈欲望在灵魂而非身体，凭灵魂来生育和传宗接代。什么叫作凭灵魂来生育呢？就是凭睿哲和其他的美德。所有的诗人和各种所谓搞发明的手艺人都属于这类生育者，当然最重要、最美的睿哲就是用于治国齐家的，名字叫作明智和正义。”

这类人绝不会与丑的生育子女，由于要生育，他当然钟情美的而非丑的身体，要生育一个美好、高贵、天资优异的灵魂，他就会神魂颠倒般地爱慕这样一个身心合一者。这有情人肯定会把灵魂的美看得比身体的美更珍贵，要是遇到一个人，有值得让人爱的灵魂，即便身体不是那么有吸引力，这有情人也会心满意足地爱恋他，呵护他。

到了这一步，这有情人就感到自己被促使去关注、操持礼法中的美，从而看到美处处都是贯通的，最终懂得身体的美其实微不足道。经过这些操持，这有情人就得被引领到各种知识跟前，使他得以看到各种知识的美。一旦瞥见美的丰盈，他就不再像一个奴仆似的，蝇营狗苟于个别中的美。

一旦转向美的沧海，领略过美的奇观，他就会在对智慧的不可限量的热爱中孕育出许多美好的言辞、大器的思想，使自身不断坚实、圆满。谁要是在爱欲方面被培育到这般境地，依序正确地瞥见各种各样的美的事物，在爱欲的道路上终至抵达终点，他就会突然瞥见，自如的美本身何等神奇。哦，苏格拉底，为了这美，他先前付出的所有艰辛都值了。

首先，这美是永在的东西，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既非仅仅这点美，那点丑，也非这会儿美，过一会儿又不美，或者这样看来美，那样看来又丑，或者在这里看起来美，在别处看起来又丑。仿佛对于某人来说美，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又丑。

这东西自体自根、自存自在，永恒地与自身为一，所有别的美的东西不过是以某种方式分有其美；美的东西生生灭灭，美本身却始终如是，丝毫不会因为他而有所损益。自己或者经别人引导向爱欲的正确方式就是这样的，先从那美的东西开始，为了美本身，顺着这些美的东西逐渐上升，好像爬梯子，一阶一阶，最终认识美之所是。

柏拉图式的爱，其实是一个阶梯。有低端的，有开端的，但也有中间的，有顶端的。最低端的就是那些所有的美好事物，特别是人。这就是德性进步的一个基础。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有一种向往至善的内在的驱动力，这种内在的驱动力就像是那个美的事物对我们的吸引力一样，会不断地引导我们去喜欢什么，追求什么，爱恋什么。

这种欲望是不断地往上引导，这个爱的阶梯就是一个向上的阶梯。但是也会有人滞留在其中。这些人终其一生要努力去赚钱也好，事功也好，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好，他们的成就都不算小。但是在苏格拉底看来，他们都只是处于柏拉图式的爱的阶梯的初级阶段。
也就是说，他们看到了这个世间的美、事物的美，但是他们用错误的方式想要去占有它。他们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短暂，他们想要超越，想要不朽，但是他们用的方法却是错误的。

房子、车子、衣服，所有这些只是属于我们，但不是我们本身。而我们的身体似乎都是这样的，比如说在有些人去世之后，我们看到那个尸体的时候，我们知道那是那个人的形象，但是我们很难讲那个尸体就是他。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的记忆中，那个人有声音有表情，有他说话的整个仪态以及整体的德性，而那个尸体没有，那个尸体就是一个肉身。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它不是由于荷尔蒙或者说基因决定。在柏拉图主义者看来，这个恰好是由人最根本的向善本质导致的。也就是说，我们喜欢美色只是因为我们刚开始踏上美的阶梯和爱的阶梯，没有前进的时候我们认为我们喜欢的是那个美色。

灵魂出于爱而进入身体，同样出于爱而离开它，前者是自己赋予，生命的爱欲所赐，后者是本性要求，源头的召唤。它对身体的爱是正当合法的，是有理由的，是有根源的。但需要注意的是，不要过度溺爱身体，要保持对神圣事物开放的灵性才不至于被物质障蔽了本性。

柏拉图的意思是：一个城邦的统治者当然不应该有私人财产，因为一旦统治者追求私人财产，那么他的统治就慢慢地导向追求私利，从而不可能是公正的。为什么要废除私人家庭？道理类似。因为统治者一旦有了私人的小家庭，他的情感和利益追求就必然导向自己的小家庭。
为此，柏拉图提出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设想。比如，孩子生下来之后由城邦集体抚养，父母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孩子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在《理想国》卷八中，柏拉图在谈到一个正义的城邦为什么会败坏时，认为主要的原因是城邦的统治者考虑的不再是整个城邦的共同利益，而是自己私人的和小家庭的利益。

在《政治学》一开始亚里士多德就指出，家庭与城邦代表了人性的不同层次，或者说意味着人性的不同秩序。人天生是城邦的动物，是社会群居的动物。人最原始的群体组织是家庭，家庭扩大就变成家族和村落，村落结合就变成城邦。